兩人移步進了中極殿邊上的耳房,嚴嵩瞥見呂芳用眼色趕走了前來伺候的中極殿管事牌子和引路內侍,心中更是驚悸不安。剛一坐定,他就問道:“呂公公,你我坐在這裏,是否不大妥當?”
呂芳看透了嚴嵩的心思,嘴角一扯,笑道:“嚴閣老責的是。按太祖爺訂下的規矩,內官不得幹預政事,預者斬。皇上召見您二位閣老商議國事,咱家這個奴婢便不該在場。是不是?”
嚴嵩從呂芳陰陽怪氣的話語之中聽出了忿恨之意,立刻後悔自己方才的多嘴,不敢迎合呂芳的話,隻能輕撫頜下長髯,掩飾自己的尷尬。
呂芳不依不饒地說:“按太祖爺傳下來的家法,內官不得結交外臣,咱家這樣的寺人奴婢,確實不該和您老這樣的當朝首輔、輔弼重臣在這裏坐著說話。是不是?”
“這--”嚴嵩更不敢應聲了。
呂芳的臉上露出了惡毒的笑容:“咱家聽說,向來到內閣或閣老府邸傳旨的那些奴婢,都能得到您嚴閣老的禮尊和饋贈,甚或有人藉此還成了宮裏的富人,讓其他奴婢羨慕不已。咱家便以為您嚴閣老不象夏閣老那樣難以親近。沒想到,您嚴閣老竟也如此不齒咱家。既然如此,咱家也就不說什麼了,恭送閣老回內閣,咱家就回去給皇上複命便是。”說著,呂芳就站了起來。
呂芳是皇上最寵信的大伴,擔任司禮監掌印太監、執掌禁宮十幾年,這些年裏雖說退出了司禮監,宮中的大權也未有一日旁落,算起來他擔任“內相”的時間,比嚴嵩這個“外相”長了許多。見他作勢要走,幾乎是要當場翻臉,嚴嵩嚇得慌忙起身,躬身長揖:“呂公公請恕罪、恕罪……”
呂芳板起了麵孔,冷冷地說:“您嚴閣老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當朝宰相,位高權重,炙手可熱;咱家一個刑餘之人、宮中奴婢,幹的也是伺候人的下賤差事,還敢恕您嚴閣老的罪?莫要折殺了咱家。”
聽到呂芳如此惡毒的話,嚴嵩越發深恨自己方才多心多嘴,卻又無從解釋,隻得長歎一聲:“呂公公這麼說,我隻得羞愧嚼舌而死了。我雖身為首輔,卻並非是什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當朝宰相,更談不上什麼位高權重,炙手可熱。反倒是終日如臨淵履薄,凡事是小心了又小心,謹慎了又謹慎,唯恐行錯半步路、說錯半句話,便會招致殺身之禍……”
嚴嵩之所以把自己說得如此可憐,是因為他知道呂芳素有“活菩薩”之稱,惟其如此,或許能使呂芳動了惻隱之心,原諒他方才的惺惺作態。
果不其然,呂芳似乎被嚴嵩的表白所打動,臉上的冰霜消散了一點,跟著歎道:“咱家也並非是不曉事之人。這些年雖說一直在宮裏,外麵的事情多少也知道一點,如今的朝廷是明君在位,悍臣滿朝,嚴閣老這個首揆的確很難,平日裏小心謹慎一些也是對的……”
嚴嵩見自己的苦情計奏效,心中暗自鬆了一口氣,臉上卻越發抹上了一層淒苦之色,動情地說:“旁人知我罪我,並不足論。呂公公能體諒我的難處,足慰平生,足慰平生了……”說著,連眼睛都有些濕潤了。
呂芳突然把臉又拉了下來:“嚴閣老這麼說,咱家可受不起。你嚴閣老是皇上選中的首輔,咱家就得尊著你,說不上體諒不體諒的話。”
“是是是,呂公公責的是,責的是。”嚴嵩忙不迭聲地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乃千古不移之至理,凡我大明子民,都該忠於君父。”
“嚴閣老這話在理!”呂芳說:“在我大明朝,隻有一顆太陽,嗬護著兩京一十三省的萬物靈長,那便是皇上。但凡忠於皇上的人,咱家就禮尊他。誰要是不忠於皇上,咱家第一個不答應!”
嚴嵩歎道:“放眼我大明億兆生民,忠心不二之人,無過呂公公之右者!”
不過,他嘴上雖這麼說,心裏卻在暗自納悶:這個天殺的閹奴冒著違背祖製,被旁人攻訐之險,把老夫請到這裏來議事,卻一直扯這些不相幹的淡話,還一會兒做人一會兒做鬼,他到底想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