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聞過即改(2 / 2)

呂芳讚歎道:“聞過則喜,聞過即改,嚴閣老不愧有千古名臣風範!”

呂芳可不知道,嚴嵩之所以會如此爽快地改變主意,並不完全是因為聽信了他那些關於皇上夢得天人示警的鬼話,而是他方才關於喝酒的宏論,使嚴嵩驟然想起了明太祖朱元璋在宴飲開國功臣時說過的兩句話: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

嚴嵩身為大學士,《太祖實錄》不知道讀了多少遍,對洪武一朝的掌故早就爛熟於心,一聽呂芳提到皇上,那兩句話就從腦海裏浮現出來。他立刻意識到,身為人臣,隻端皇上的金杯,尚且有白刃時刻在後,更遑論還要再去喝百官的酒!既然皇上最親信的大伴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他若還是執迷不悟,隻怕皇上就不會象當年那樣親書《明堂或問》客氣地和他辯論了!

嚴嵩既然“聞過即改”,朱厚熜自然欣欣然地“俯允所請”,次日早朝之上便下旨恢複登聞鼓舊製,由製敕房丹書皇榜,在南京四門張掛,並著令將詔書全文刊載《民報》,公諸於世。文武百官對此盡管心生驚懼,一來草詔之人是內閣資政夏言的門生高拱;二來請旨之人是內閣首輔嚴嵩,擺明了兩派已經達成了協議,都要在這件事情上討皇上的好。這個當兒,誰還敢置官位前程、身家性命於不顧,去捋皇上和前後兩任權傾朝野的內閣首輔的虎須?不少心眼活泛之人甚至把這件事與夏言的兩個門生趙鼎、齊漢生分別在鬆江和蘇州開衙放告,打擊欺官虐民的官紳豪強一事聯係到了一起,認定這是夏黨、嚴黨聯手清理徐階一黨的一招絕戶計,就更不敢多嘴抗諫,引火燒身了。

恢複登聞鼓舊製的皇榜剛一張掛於南京城內十三、外十八城門之一的朝陽門外,很快就聚集了許多人駐足圍觀,一位儒生服冠的中年士人還應旁人所請,搖頭晃腦地為那些不識字的人念了起來:“政事順則民心順,民心順則天地之氣順,天地之氣順則陰陽有序。設若上下阻隔,民有疾苦之聲而君父弗知,則陰陽不交,民心不順……”

就在這個時候,人群之中突然起了一陣騷亂,聚攏在一起的人都朝兩邊分開,那位儒生不明就裏,皺了皺眉頭,剛要發問,隻見幾名一手拈著打狗棒,一手挎著討飯籃的乞丐擠了進來。

那幾名乞丐個個頭發蓬亂,滿臉塵垢,身上的短衫不但破爛不堪,而且十分肮髒,幾乎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還未到近前,就聞到一股惡臭從他們那身襤褸的衣衫之中散發出來,不用說,正是這種穢氣熏得眾人自動閃開了一條通道,紛紛將鄙夷的眼神投向了這幫臭烘烘的乞丐。

幾名乞丐卻對旁人鄙夷的眼神熟視無睹,有位年輕一點的乞丐臉上還洋溢著笑容,一邊走,一邊得意洋洋地回過頭,對另一個人說:“二……二哥,我沒有騙你吧?你瞧,皇榜都貼出來了,這麼多人都在看呢!”

那個被稱為“二哥”的人興許是這幾個乞丐的頭兒,長的黝黑粗壯,精赤著上身,兩條胳膊肌肉虯突,其他人都打著赤腳,隻有他還勉強穿著布鞋。不過,那雙布鞋不知道從哪裏揀來的,大張著口子,露出了關節粗大、布滿汙垢的腳趾頭。他擠到了人群之中,抬眼看著皇榜。不曉得是不是不認識那些寫在三尺見方的明黃錦緞上的工楷大字,眾人都聽到他喃喃地說:“這麼說,皇上是當真準許咱老百姓告禦狀了?”

身為聖賢門徒,那位儒生原本自矜身份,不屑於與這幫下賤的乞丐說話,但他更不能容忍有人質疑君父一片愛民之心,當即鄙夷地瞥了那位喃喃自語的“二哥”一眼,冷笑著說:“粗鄙村夫,最是無禮!豈不聞君無戲言乎?”

那位“二哥”似乎還不敢確信,又追問道:“一準能告到皇上那裏去?”

那位儒生更是惱怒,厲聲說:“皇榜上寫的分明:‘有司官吏但有阻撓者,以否隔君臣、蒙蔽聖聽之罪論處’。依我大明律法,‘否隔君臣、蒙蔽聖聽’之罪當受大辟之刑!聖諭煌煌,誰敢兒戲?!”

說完之後,他才意識到,眼前這位下賤的乞丐大概不曾學過《大明律》,不曉得何為“大辟”之刑,便氣急敗壞地說:“知道什麼是‘大辟’嗎?就是砍頭啦!”或許是太過氣憤,他已經顧不上“子乎者也”地拽文了,還伸出手掌在自己脖頸之上虛空一砍,做了個被人推向法場砍頭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