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何等和睦、其樂融融的天倫之樂啊!縱然是自幼父母雙亡,又被賣到了宮裏淨身當太監,從未享受過親情慰藉的呂芳,也不禁忘卻了方才的擔憂,忍不住眼眶濕潤了。
其實,回到明朝這麼些年來,朱厚熜最不願意過的就是那些節日。一來受不了祭拜天地祖宗的各種繁瑣禮儀;二來更受不了接受朝臣道賀,坐在龍椅上一遍又一遍地聽臣子們說那些諸如“海晏河清,聖天子澤被九州萬方”、“黃童白叟,共享盛世承平之福”之類的扯淡話。可這些官樣文章都是關乎朝廷禮儀的大事,一樣也不能少,他也隻得耐著性子照做。最讓他受不了的是,正所謂“每逢佳節倍思親”,每到這種日子,他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個時空的父母和野蠻老婆,痛徹心扉卻又無人可訴,少不了又要輾轉反側,夙夜難眠,縱然睡去,也必定會夢回故園,淚浸枕巾。
尋常節慶倒也罷了,中秋佳節,團圓之夜,最是離愁傷感之時。他擔心自己在大庭廣眾之下失態,便抱著自己的孩子,以骨肉親情衝淡自己心頭一陣緊似一陣的思親之痛。
正在這個時候,他突然發覺呂芳正在頗為失態地看著自己,心裏驀然想起了一件事:嘉靖那個混蛋最是冷薄無情,為求長生,聽信了劭元節那幫妖道“二龍不見麵,見之則損陽壽”這樣的鬼話,很少和自己的兒子見麵,自己此刻這樣親熱地和孩子們戲耍,會不會被呂芳瞧出破綻?
因此,他以攻為守,沒話找話地問道:“這是什麼唱段?”
呂芳也發現皇上已經瞥見自己正在看他,直視天顏可是大不敬之罪,他趕緊解釋說道:“這是《浣紗記》《捧心》一折中最著名的唱段,主子可能聽得入耳?”
其實,呂芳這真是多此一舉了--對於朱厚熜來說,這樣婉轉美妙的唱腔好聽是好聽,卻是一句也聽不懂。不過,朱厚熜一來不能露怯,二來也不忍拂了為了今日盛宴操持多日的呂芳的一番美意,便裝作懂行地點頭讚歎道:“真是絕妙好辭,不愧是南戲中的名作!不過,唱腔卻不是原來的昆山腔,方才春情春意她們兩個還問,到底是什麼人改了曲子的。”
呂芳鬆了口氣,滿臉堆笑地說道:“主子和兩位娘娘真是法耳。這是昆山的魏良輔在原有南曲的基礎上,調用十年水磨改出來的新昆腔,江南人都叫它水磨腔。眼下也隻有這個班子能唱,是魏良輔親手**出來的。”
朱厚熜越發假裝了起來,閉著眼睛裝作是在欣賞那美妙的樂聲,歎道:“這個魏良輔了不起!虧他十年水磨,竟沒了煙火氣。”
這不過是他方才聽到那兩位出身教坊司樂班的妃子的對話,操練出來顯示自己懂行而已。一手安排魏家班子進宮唱戲的呂芳卻以為皇上真的喜歡,這就是說他的安排正中了皇上的下懷,興奮得兩眼放光,當即說道:“既然主子和兩位娘娘都喜歡,那奴婢就把這個班子留在宮裏,逢年過節唱給主子和各位娘娘聽。”
朱厚熜的眼睛一下子睜開了,不滿地說:“你呂芳終歸還是不讀書的過!難道你就沒有聽說過,聖人有雲‘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朕一年也難得聽上三兩回,卻要霸著整個戲班子,豈不浪費!既然眼下隻有這一個班子能唱昆曲,還不如讓他們就留在民間,娛樂大眾,為百姓服務的好。”
說完之後,他卻又想到昆曲與北方的傳統戲曲相互融合,這才創造出了有“中國名片”之稱的偉大藝術--京劇,既然自己回到明朝,也就不必等到幾百年後四大徽班進京了,便又補充說道:“宮裏的人要聽戲也容易,從教坊司選些年輕有天分的女孩子,送到魏家班子去學藝,豈不兩全其美?日後還可以請魏良輔帶著魏家班子到京城去演出,讓京城的人也能欣賞到南曲之妙,更將這等美妙的戲曲傳播四方,總好過你把他們強留在宮裏,隻讓宮裏這區區幾千號人享此耳福。”
呂芳吃了皇上的排頭,又自覺皇上的安排更為妥當,比自己的主意高明許多,慌忙站了起來,尷尬地應道:“奴婢愚鈍,不能體念主子一片愛民之心,罪該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