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下意識地尋聲看去,隻見橋頭那邊奔過來一個約莫五十多歲的人,頭發蓬亂、胡子花白,麵孔黝黑瘦削,一身破破爛爛的長衫宛如酒肆裏的抹布一般,布滿了油漬酒痕。好笑的是,他的一隻腳上穿著皂底官靴,另一隻腳卻趿著一隻布鞋,那隻布鞋前麵還破了個大口子,粗大的腳趾暴露在外麵,眾人看不清他的後麵,也就不知道到底是那隻布鞋沒有後跟,還是他沒有套在腳上,隻見他高一腳低一腳地狂奔過來,跌跌撞撞的樣子十分滑稽,還好沒有把自己摔倒。
這還不算什麼,更奇怪的是,他的身上斜挎著一張長弓,不像是武器,因為弓身寬約寸許,是竹製的板弓,拿來射鳥都稍顯無力。
看到這個癲狂如瘋子一般的人,尤其是看到他背著一張弓,朱厚熜心中一動:此人莫非就是諸暨知縣孫嘉新?便將征詢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楊博。隻見楊博凝視著來人,一臉的疑惑,大概是覺得麵熟,但多年不見,他也不敢確定是不是自己的那位倒黴的同年。
那幾個奉命“拿”人的衙役猛聽到這聲大喝,下意識地刹住腳步,有幾個停住了,有幾個一下子刹不住,步子停了,腳還向前滑了幾步,這才都站住了,一臉張惶地僵在了那裏。
朱厚熜立刻明白過來:此人一定是諸暨知縣孫嘉新!
果然,方才被逼得走投無路的那兩個鄉民“噗通”一聲,跪在了來人的麵前,喊道:“孫老爺,您要替小民做主啊!”
其他無論是做什麼生意的百姓,也都一齊跪了下來,七嘴八舌地喊道:“孫老爺,孫青天,您要替小民做主啊!”
孫嘉新對著滿地跪著的百姓一拱手,做了個團揖,說道:“父老鄉親們,大家都起來。你們又沒有犯王法,我也不在公堂上,不要見著就下跪。”
一邊說著,他一邊伸出兩隻手,一個一個用手去攙扶,嘴裏連聲說:“起來,快快起來,該幹什麼去幹什麼,不要耽擱了今日的營生。”跪著的百姓這才都起身,悄然散了。
接著,孫嘉新把冷峭的目光投向了人群背後站著的那幫衙役身上。方才囂張不可一世的那些衙役被他的目光這麼一掃,就都慌了神,身子開始打閃,膝蓋也都有些彎了,一齊望向了那位班頭。
那位班頭顯然也很怕孫嘉新,但又想在眾人麵前充硬漢,便滿臉堆笑地走進孫嘉新,屈下一條腿行了個半禮:“參見孫老爺。”
孫嘉新冷冷地看著他,唇齒之間吐出兩個字:“跪下。”聲調不高威嚴不減,連數十步之外的朱厚熜等人也聽得分明。
“啊……”那位班頭那一條腿還沒有伸直就僵在那裏,怔怔地望著孫嘉新,大概是覺得對於這位因瘋被停職的前任知縣來說,自己行個半禮已經很是給麵子了,真不知道他為何還要擺出以前知縣大老爺的譜,要自己跪下大禮參見。
見他兀自不肯跪拜,孫嘉新的雙眼驟然閃出兩點神光,問道:“我且問你,你抓了這麼多百姓,又搶了他們的生絲,可是私自行事?”
那位班頭吃了半輩子公門飯,當然知道若是自己承認因私抓人搶東西,那便與強盜無異,這個罪名可不是他能擔待的起的,忙說:“當然不是。我是奉了二老爺之命……”
孫嘉新打斷了他的話:“既是奉命行事,便是衙門公幹。衙門公開之員見到本縣堂尊,該行什麼禮都不知道嗎?”
原來竟挑剔的是這個!那位班頭滿不在乎地說:“孫老爺,您老有病在身,衙門裏的事情由二老爺做主……”
孫嘉新冷笑道:“《大明會典》載有明文,凡吏部委任的現任官,無論調任還是辭任,都必須見到吏部的回文。吏部現在並無回文免去我的諸暨知縣,我便仍是諸暨正堂。巡撫衙門也隻是掛出憲牌,著令王順暫署知縣。既是暫署,我若能料理衙事,也就無需他代行職權了。”
聽孫嘉新口齒清晰、邏輯嚴密,渾然不象是個發了魔症之人,那位班頭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如他自己說的那樣,又能“料理衙事”了,囁嚅著說:“不是說孫老爺您在家裏待、待……”
“待待待,待什麼待?”
“待罪嗎?”那位班頭一咬牙,說完了這句話。
孫嘉新冷笑道:“誰說我在家裏待罪?”
那位班頭心裏有些發虛了,兀自辯解道:“半月前,二老爺就跟衙門裏的六房師爺和我們這些當差的都說了……”
“咄咄怪事!”孫嘉新厲聲說:“二老爺叫大老爺在家裏待罪,大明朝的王法是何時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