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先入為主(2 / 2)

“三年。”

“此前呢?”

“在廣東順德縣任主簿。”

朱厚熜接口說道:“再往前是台州知州,再往前是曹州知州。”

說著說著,他加重了語氣:“其實你的經曆我都知道,一遭罷官,一遭貶黜,罷官是以正道勸諫君父;貶黜是為了治下十萬生民,都不是為了自己。聽說台州的百姓還要為你立生祠?”

這麼多年來,孫嘉新從不肯跟別人談起過去,眼下這位京城裏來的“王大人”談起,竟對自己的經曆了如指掌,讓他頗感意外,尤其是將他當年在台州“從逆”之事定性為愛民之舉,更讓他誠惶誠恐,卻又不知道眼前這位“王大人”的心思何在,隻得支吾著答道:“下官不過是恪守本分,守土有責,於臣子忠君之大節卻不免有虧。百姓不知朝廷王法規製,故有孟浪之舉。生祠之事,下官也曾耳聞,早就去函請求當地官府予以勸阻,故未貽笑天下。”

“這是你謹慎為官之德。”朱厚熜說:“有道是公道自在人心,那座生祠立不立倒無甚打緊,台州百姓的心中是不會忘記你這位活民無數的一方守牧的。更難得你心中有這‘本分’二字。如今,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各級地方官府衙門,貪圖安逸的官員比比皆是,不要說是為民請命、做一個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好官,即便做到不擾民害民也是治下百姓天大的福分了。這些官吏有負於朝廷,而象你孫嘉新這樣的官員,是朝廷有負於你!”

孫嘉新被唬得一下子站起身來,麵色發白,真不知道這位楊大人所說的鴻臚寺管吃喝拉撒的“王大人”是不是得了失心瘋,竟說出這樣犯忌諱的話!他驚恐地叫了一聲:“王大人--”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兩行清淚從他那張略嫌肮髒的臉上淌落了下來,顯然多年的委屈憤懣終於得到了他人的理解,讓他心中一時波瀾起伏,不能自已。

朱厚熜看著他,突然提高了聲調,問道:“孫嘉新,我且問你,你對你做過的事情,可曾後悔過?”

“沒有。”孫嘉新擦去了滑落臉龐的淚水,抖動著花白的胡子,動情地回答道:“下官出身寒微,深知民間疾苦,能為治下百姓做一點實事,死而無憾,亦是得其所哉。”

“好一個‘死而無憾’,好一個‘得其所哉’!”朱厚熜追問道:“如果今後還遇到類似的事情,你還敢象過去那樣,不計個人安危挺身而出嗎?”

“這--”孫嘉新怔住了,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楊博在一旁聽得分明,情知皇上已然從孫嘉新製止衙役虐民暴行中看出他是一個愛民的好官,有這個先入為主的好印象在,孫嘉新和浙江巡撫衙門鬧的齷齪、甚至公然抗拒清丈田畝這樣國之大政的罪過都要減輕許多,他不禁暗自替自己這位倔強的同年感到高興。但是,皇上這麼問話,孫嘉新卻不肯慷慨作答,皇上一定會大失所望,隻怕他的前途命運又要多了許多變數了……

想到這裏,楊博輕咳一聲,說道:“孫年兄,這位王大人雖供職鴻臚寺,卻負有觀風之責,你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楊博的提示再明顯不過,孫嘉新卻全然象是沒有領悟過來一般,粗大的喉結滑動了幾下,說道:“如今是太平盛世,皇上天縱英明勤政愛民,朝中諸位柄國大臣恪守臣職勤勉任事,諒也不會再有家國劇變、陷民水火之事發生。”

楊博不禁大失所望,心中暗自嗔怪自己這位同年實在迂腐執拗。朱厚熜也是如斯之想,但他似乎能從孫嘉新的話語之中聽出難言之隱,情知對於這樣的久在宦海浮沉,曆經蹉跌仍不肯屈服流俗的官場硬漢說什麼君臣大義也是白費功夫,便冷笑道:“這可不見得。蠹官苛政,如同夏日裏的蚊蠅,哪裏就能滅得幹淨?逮著機會,就要咬百姓一口;更象是荒野中的稗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你如今還在縣令任上,你說,在你們諸暨縣,難道就沒有擾民害民的事情發生?”

孫嘉新苦澀地笑了笑:“……有。”

“不但有,而且還很嚴重!”朱厚熜加重了語氣:“皇上三令五申,不許欺淩商民百姓。當行買辦、鋪戶包買之弊政也被明令廢止,你們諸暨縣倒好,竟出動公差當街行搶,你這個縣令還說什麼‘為治下百姓做一點實事,死而無憾,亦是得其所哉’!”

一瞬間,小小茶亭的氣氛一下子變得異常沉重起來,楊博的那顆心提到了嗓子眼裏,而鎮撫司的三位太保已是暗自摩拳擦掌,隻要皇上一聲令下,就要把這位不修邊幅、瘋瘋癲癲的七品芝麻官當場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