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嘉新沒有被皇上殺氣騰騰的話嚇住,說道:“微臣敢問皇上,可曾記得戶部頒下的弓樣,尺寸是多少?”
竟然還敢反過來考問我!朱厚熜當真沒有見過這樣的臣子,看來,大明朝的海瑞,還當真不隻是海瑞一個啊!他冷冷地說:“這個問題你還難不倒朕。朝廷當日確定在包括你們杭州在內的七府試點清丈田畝,朕就著令戶部製定出了合理的度量衡,以三尺五寸為一步,二百四十步為一畝。朕說的沒錯吧,孫大人?”
孫嘉新似乎沒有聽出皇上話語之中的揶揄之意、憤怒之情,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竟“噗通”一聲跪在了朱厚熜的麵前,放聲大哭起來:“聖明天縱無過皇上……”
朱厚熜還是餘怒未消,冷冷地打斷了他頌聖的話:“休要這麼說話!朕果真聖明天縱,就應如你所願,看見這張量弓便明白你的以死苦諫之心!”
“微臣死罪,原本那樣說是以為皇上縱然不知,也會征詢親近大臣……”
朱厚熜被他這樣老實的話給氣樂了:“哈哈,你這樣的七品芝麻官都不敢跟朕說實話,更遑論那些家大業大的閣老尚書!朕還指望誰是親近大臣!”
“這……”孫嘉新一愣,囁嚅著說:“微臣愚鈍,沒有想到此節……”
看來,跟這樣的老實人說話也很費勁啊!朱厚熜擺擺手:“算了算了,誠如你所說,清丈田畝關乎我大明萬民福祉、萬世基業,朕也懶得跟你計較這許多。快快起來,好生坐著與朕細說分明!”
孫嘉新老老實實站了起來,卻不敢坐下,舉起那張竹弓,說:“皇上請看,這張弓比戶部定製三尺五寸短了三寸。”
啊?隻是短短七個字,卻使得朱厚熜忽地一下站了起來,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驚詫地說:“你說什麼?什麼短了三寸?”
孫嘉新用手指撫著弓弦,淚流滿麵地說:“回皇上,這張弓實際長度,隻有三尺二寸……”
孫嘉新所言之事,果然是一個事關清丈田畝這一國之大政的驚天黑幕,難怪他擔心浙江各級上司衙門的官員要暗害他,之所以裝瘋賣傻,大概不是為了保全性命,而是為了揭穿這一驚天黑幕!而他有這樣擔心,說明那些地方官員不但貪婪成性,更是心狠手辣;更說明自己這麼些年來孜孜求治、懲貪肅奸,也絲毫沒有改變大明官場盛行的貪墨、厚黑之風!封建社會這棵大樹,早就從根子上爛透了,有這樣的官僚階層,還談什麼我欲揚明!
一時之間,朱厚熜的心中翻江倒海,更是心灰意冷,無力地跌坐在茶亭那張簡陋的條凳上,喃喃地說:“朕明白了,全明白了……”
楊博久疏民政,先是對於孫嘉新的話懵懵懂懂,隨即突然明白過來,臉上也變了顏色,說道:“孫年兄,你的意思是說,你們杭州府是用這種小弓來丈量田畝的?”
“是的。”孫嘉新晃著他那根幹瘦的手指,沉痛地說:“一弓克扣三寸,二百四十步是為一畝,便克扣了七丈二尺,如此丈量下去,一畝田便成了一畝一分有奇。一個諸暨縣、整個杭州府、試點七府,乃至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這該是多大的一筆虛賬!”
楊博未曾在戶部任職,也大略知道,即便不算這些年來新拓荒墾殖的荒地,憲宗先帝成化年間清丈天下田畝,也有七百多萬頃,一畝溢出一分,全國便是七十多萬頃。朝廷推行一條鞭法,攤丁入畝,賦稅依據百姓所占有的田畝而定。以每畝征收合銀五分的均賦而計,朝廷可以多收約合兩百多萬兩銀子的錢糧。這當然不是什麼壞事,可是,這兩百多萬兩銀子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從那些農夫身上剝削來的,豪紳大戶倒不在乎那麼一點,天知道會有多少丁門小戶、升鬥草民會因此被逼得傾家蕩產、賣兒鬻女乃至投繯跳河!
想到這裏,楊博氣憤地說:“這是誰的主意?”
“我們的巡撫張繼先張中丞。”
“身為一省巡撫,他怎能拿治下百萬生民的生計當兒戲?”
“他怎麼就不能這樣?”一直呆坐在那裏的朱厚熜回過神來,冷笑道:“楚王好細腰,宮中餓死人。朕要清丈天下土地,他們便揣摩朕的目的是要增加田畝,想多收一點賦稅,便投朕所好。這樣一來,既有實打實的政績,又能討得朕的歡心,日後朝廷褒獎、加官進爵、封妻蔭子都是順理成章之事。何樂而不為?治下百萬生民的生計,又與他張繼先有何幹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