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為民請命(2 / 2)

孫嘉新毫不畏懼地將目光頂了上去,深深地望著於元忠,說:“卑職和大人一樣,當初科場登第、首授官職,便在浙江。其間因諫言失愛於君父,被斥退回鄉三年;起複之後又調任廣東順德三年,除了這六年,餘下十四年均在浙江為官,對浙江的情形也略知一二。浙江素有‘七山二水一分田’之稱,偏生人齒繁盛,扯平了算,每兩個人才有一畝田。卑職到諸暨已經三年了,縣裏的情形也不敢不知,就以諸暨而論。諸暨是浙江數一數二的大縣,在籍百姓有二十七萬人,入冊田畝四十四萬畝,其中二十九萬畝是官田或大戶人家的田地,隻有十五萬畝是耕農的田地。每畝一季豐年可產稻穀二石五鬥,歉年則不足兩石。所產稻穀攤到每個人丁頭上,全年不足三百斤。脫粒後,每人白米不到二百五十斤。攤到每天,每人不足七兩米,老人孩童尚可勉強充饑,壯丁壯婦則遠遠不夠。得虧靠山有水,種些茶葉桑麻,產些桐漆,河裏撈些魚蝦,再受雇於絲織大戶養蠶繅絲,全家老小終年辛苦勞作、日夜不息,才能完糧納稅。倘有剩餘便換些油鹽購些粗糧勉強度日。民生之苦,已然苦不堪言……”

於元忠冷哼一聲:“你說的這些,布政使衙門都有數字。本官忝為布政使,管著一省的錢糧,整個浙江每個縣的實情我都知道。一個縣有一個縣的實情,一個省有一個省的實情。可清丈田畝的上諭說的分明,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現在的實情是豪強兼並之勢愈演愈烈,長此以往,國將不國,百姓亦會一貧如洗,每天果腹的七兩米也再難有了!”

孫嘉新亢聲說道:“卑職從不反對朝廷清丈田畝、抑製豪強的決策,恰恰相反,丈田、清糧、均賦役,卑職當年在樂清任知縣、在台州任知州,都曾身體力行。朝廷推行改稻為桑之國策,諸暨在全省亦是完成最好的縣份。隻要是利國利民的事情,卑職都願意去做。但是,今次省裏丈田,為求政績,以小弓丈量百姓田地,每弓短了三寸,一畝就要溢出一分有餘,百姓便等若是被加賦一成。全年兩季加賦折合稻米三十斤,等若每人每日的口糧便少了五錢米。這五錢米,對於那些鍾鳴鼎食、珍饈滿桌的大戶人家來說,算不上什麼;可對於那些丁門小戶苦寒百姓來說,卻是他們賴以活命的口糧啊!”

這些話才是真正的實情,一來過於瑣碎,二來過於尖銳,孫嘉新無論麵對皇上的征詢,還是楊博的質疑,從來沒有說的如此透徹。於元忠雖說幹了十幾年的刑名,畢竟是在地方官府供職,對於這些“實情”,也並非全然不知,隻是麻木日久,此前又不是自己的份內差事,就裝聾作啞,不置可否。此刻聽到孫嘉新細細說出,神情和語氣都是那樣的沉痛,心裏不免有所觸動,就啞然了下來。

孫嘉新的聲音陡然壓低了下來:“誠如大人方才所言,朝廷定議清丈天下田畝,本意是為抑製豪強兼並,給天下之寒苦百姓求一條生路,設若因此卻增加了百姓的負擔,抑或奪民口食,豈不事與願違,更有傷天道人和?皇上仁德天厚、愛民如子,決然不會為了多收一點錢糧賦稅,便從自己子民碗中奪去原本就不多的一點糧米!張撫台、大人的前任宋藩台的作法,也斷然不會契合聖意!大人升遷布政使才一個月,若是堅持按黃冊所載田畝數額征收夏賦,便是不認可前次清丈田畝的結果。倘若日後朝廷追究下來,於己,則有轉圜之餘地;於浙江通省參與丈田的數百官吏,也有了一線活命之機。否則便是百口難辯。茲事體大,一步踏空,便會萬劫不複。卑職且請大人三思複三思!”

這已經不是先前的旁敲側擊,而是**裸的威脅,甚至挑唆自己跟他一起對抗一省之巡撫!於元忠不禁萬分驚詫地看著眼前這個頭發胡子發白的老知縣,真不知道自己該用何等嚴厲的語氣來叱責他的犯上之舉。

不過,他從孫嘉新眼中看到的是一片至誠,心裏再次被深深地觸動了,又沉默了一會兒,拱手向孫嘉新一揖:“謹受教。”

走出兩步,他又回過頭來,看著孫嘉新,低聲說道:“孫知縣,你科名還要早我一科三年,論說我該稱你一聲年兄。職位所係,外人麵前我就不這麼叫了。不揣冒昧送你一句話,在我大明為官,要和光同塵,也不能隻想著朝廷和百姓!”

孫嘉新躬身行揖,應道:“多謝大人誨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