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國共逐鹿東北,決戰在即。各路媒體爭往東北,采寫戰爭新聞。餘楚聲請纓北往,臨行將家事托付阿岫。民國三十七年春,共軍強攻長春。鄭洞國據城死守,以挫其鋒。共軍攻而不拔,遂以大軍將長春圍得水泄不通。如此內外斷絕,倉庾空虛,百姓大餓,饑死牆壁間者,十餘萬眾。楚聲聞之,遂急往長春。
各報記者堵在共軍第一兵團司令部門前,請求共軍放記者入城采訪。共軍將領唐天際道:“為諸位記者安全計,切勿入城,否則所遇一切凶險,本軍一律不負責任。”楚聲道:“貴軍圍城,凡四月有餘。此策乃是死困長春,使城內人坐食積穀,糧盡必亂。貴軍以此挫傷國軍意誌,達不戰而降之目的。然民眾豈能與軍隊爭食,遭難者盡是百姓。”唐天際道:“我軍本著人道主義,難民已進入警戒線內及警戒線外附近之地區,或我軍攻占之地區,對於饑餓死亡很嚴重者,放出或予以就地救濟,此為其一;將真正的難民予以組織,告以放行之時間地點,並予以證明,每一期預計放行之數目皆先期通告,以便準備救濟,此為其二;在放出之難民中,工人與學生可以吸收者,經難民處理委員會轉至適當地點收容。”《中央日報》記者詰責道:“唐將軍所言不實:貴軍設立哨卡,禁止市民通行,第一線上五十米設一哨兵,並有鐵絲網壕溝,嚴密結合部,消滅間隙,不讓難民出來。現饑餓情況日益嚴重,路有腐屍,道遺白骨。饑民皆鋌而走險,乘夜或與白晝大批蜂擁而出。而貴軍則武力驅趕,使難民群集於兩軍警戒線之中間地帶,由此餓斃者甚多,僅城東八裏堡一帶,死亡即約兩千。請問唐將軍,貴軍人道主義何在?”眾記者聞言,一陣騷動。唐天際麵帶怒容,甩袖離去。
餘楚聲大叫道:“唐將軍,我是《大公報》記者,林彪將軍特批我到此采訪。”唐天際聞言,遂令衛兵單獨帶楚聲入內。楚聲坐定,道:“本人並未見著林彪將軍,但將軍可致電林彪將軍,隻言昌儒之妻楚聲在此。”唐天際改容敬道:“原來是嫂夫人,我乃昌儒同窗,黃埔之時,與昌儒一同睡大通鋪。”即令衛兵上茶及果品。唐天際道:“自黃埔一別,一者山重水遠,二者陣營不同,與昌儒再未謀麵。前年昌儒與我軍爭戰,曾送蛇酒與林彪將軍。林將軍竟坦然飲之,聞者皆驚佩,可見林將軍與昌儒乃心腹之交。”楚聲詢起圍城之事。唐天際斂容道:“此乃公事,我不便深談。”楚聲又請求入城采訪。唐天際道:“此事我不敢做主,須請示林將軍後方可放行。”言罷即致電林彪。林彪特囑蕭華、唐天際:餘楚聲在共軍占區,務必保證其人身安全,不得放其入城區。
餘楚聲無計可施,隻得隨衛兵至封鎖線察看。忽見近千難民從城中湧出,淒淒惶惶奔至崗哨前。哨兵喝令眾人不得上前,否則格殺勿論。眾難民紛紛跪下,哀求道:“我等在城中,實在活不下去,求八路老爺放我等出城,由得我等自生自滅。”哨兵見其狀可憐,亦跪地哭道:“我知鄉親可憐,然若我放你等離城,我亦將受到嚴懲。”眾皆哭道:“八路冷血,見死不救!”眾難民絕望而亂,或有將嬰兒小孩丟了就跑的;更有甚者,持繩嘶叫,在崗哨前上吊自盡。楚聲詰問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為何非得困死百姓不可?”哨兵道:“鄭洞國堅壘不降,自致殘困。不困百姓在城中,蔣匪不會心痛。”楚聲喝道:“依你之意,百姓是國軍的,不是共軍的?貴軍所謂‘兵不血刃’之戰策,把手無寸鐵之老百姓推至第一線,實在是狼戾賊忍、勝之不武!”隨身衛兵見哨兵失言,抬手一掌。陣勢難以遏製,眾難民衝卡而過。遠處哨兵射擊,擊倒數十人。餘眾驚叫,俱轉頭奔回城中。餘楚聲見勢,混在難民群中衝入城區。
楚聲既入城區,路徑不熟,撞進一間學校。這學校人走屋空,火熄煙滅。忽見一老者在池邊咽食草根。楚聲上前探問道:“似你這般境況的,長春有多少?”老者道:“百姓皆如此:凡城中建築,一切木質結構部分,大到房架,小到交通標誌牌,乃至瀝青路麵,或用於修築工事,或充作燃料,而一切可食之物,如樹皮、樹葉之類,盡被送入口中,以維係生存。”楚聲歎道:“如何出現這般境況?”老者道:“共黨席卷東北,虐流百姓,所過財物皆盡。初春,富人逃入城,中產者隨後逃入,大車、爬犁絡繹不絕。長春忽如悶罐,住房緊張,煤柴乏絕。此間稻草最貴,一斤稻草換幾斤大豆,用以喂馬。初始糧食尚不緊張,大豆滿倉,無柴可燒,皆用大豆燒火做飯。我家亦是,鍋上鍋下盡是糧食。然至盛夏,黃豆難以消化,胃受不了。難民皆殺馬,烤馬肉吃。難民與手藝人無有儲糧,最先餓死。洪熙街與二道河死人最多,暴骨荒郊,簡直十室九空。初始尚有棺材,而後是大櫃、炕席。捱至今日,死者相枕,市民習以為常。街頭巷尾,凡坐在牆邊者,或奄奄待斃,或已死多時。其餘炕上、地下、門口,時有餓死者,白花花剩副骨架,有的正爛著,剛死者還象個好人。在盛夏,滿街是綠頭蠅、蛆;惡臭彌漫,聽城外人言,一刮風,十裏外都熏得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