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明亮。
他隱約聽到一陣風沙忽忽吹過,風聲空靈蒼涼無際。
驀然間,他看見了天高地闊的場景:那黃褐色綿延起伏的丘陵,寂靜屹立的約書亞樹,那幽明蜿蜒的山穀,恒定的砂岩……他感到了手中攥著滾燙的砂礫,鬆開手指,砂礫從他的指縫間流瀉而下,灰塵飄揚於帶著土腥味的風中,點點飄落在女人金黃色的發絲上,那一縷縷金發宛若太陽光芒,映入他眼簾,隨風搖曳的發絲下是安雅那明潔的臉龐。
安雅依偎著他,雙手緊緊纏著他生怕失去他的樣子。眼眸低垂,看不到那一抹令人心顫的湖藍,唯見沙地塵土上落有斑斑點點的潮濕,不知那是不是她落淚了,淚濕幹枯的砂子。
他不由地抱緊安雅,摟在懷裏,就這樣久久不動。
即將失落珍貴之物的絕望感蔓延全身,侵襲著他心裏的每一處角落。
時光仿佛靜止,隻聽到那一陣陣從荒漠裏吹來的風發出嗚咽之聲,如困獸嘶嚎。
“除了你,我看不到任何人……”忽然,歌聲隨風飄來,時斷時續傳到他耳畔,“親愛的,月亮高掛夜空,但我看不到,因為我的眼裏隻有你……”
來人了!他的心陡然收緊,推開懷裏的安雅,抄起望遠鏡看向山穀。
一輛吉普車從遠方駛來,車體的漆麵是紅色的,隻見那車子穿行在山穀中崎嶇前行,在沙岩的遮掩下時隱時現,像一朵跳躍的火苗。
距離尚遠,他從望遠鏡裏還看不清駕車人,第一感覺那人不像霍爾曼,看車身圖案和那鮮豔閃耀的漆麵,很可能是從拉斯維加斯租車自駕前來領略荒漠風情的遊客。在監視期間,他見到過幾次這樣的自駕客。
“是誰?”安雅緊張問,快速持槍瞄準吉普車。
“可能是遊客。”他保持著高度警惕。
在窒息的等待中,吉普車漸漸走近。在車子轉彎的一瞬間,他終於看清了駕車人。鏡頭視野內,可見那是一個大男孩,十七八歲稚氣未脫的樣子,留著時髦的貓王發型,一頭油亮的黑發梳朝後。男孩一手駕車,一手夾著煙搭在車窗外,隨著音樂的節拍敲擊著。
他鬆口氣,做出安全的手勢。安雅關上了狙擊槍的保險。
從車內傳出來的歌聲隨風飄搖,蕩開原本彌漫的殺戮氣息,陽光似乎也明媚起來,燦爛照耀在丘陵山穀間。這是火烈鳥專輯裏的一首歌,流行於電台,深得年輕人喜歡。
他下意識看向安雅,見她如有所感地也轉過頭看著他,湖藍的眼眸波光粼粼。“擁擠之路,也許經過了數百萬的人,但他們都消失了,我的眼裏隻有你。”安雅微笑著,隨著音樂節奏無聲地開闔嘴唇,在心裏對他歌唱。
他驀然觸動,心靈激蕩波瀾。
對於世界而言,他隻是一個人,但對於安雅,他卻是她的整個世界。
一個似乎消失了的微弱心念又忽然冒出來,瞬間變得強烈,海浪般衝擊著他堅固的複仇堤壩。意誌動搖起來。他悚然想,我這是怎麼了?難道我受了惡魔的詛咒?這女人隻是一具精美的血肉皮囊,卻在不知不覺中魅惑了我的欲望。真可恥!我竟然想要和納粹崽子廝混終身,拋棄仇恨。
安雅微笑著,親吻他顫抖的手,側臉對他眨了眨眼睛。
他不由懊悔至極,一陣強烈的自責,內心痛苦呻吟。我應該在找到她那時殺了她,而不是留她在身邊,這是邪惡的報應。難於對十一歲的小女孩下手,那隻是虛偽的道德借口,骨子裏我就是貪戀女色的懦夫,無恥之徒。不,我決不能動搖,我得殺了她,就在今天。
他看清自己醜陋的內心,一旦錯過時機,往後他更沒有勇氣動手。他也不能放走安雅,他無法忍受,安雅在被他拋棄後的某天躺在別的男人懷裏,僅此一想,那種感受就撕心裂肺。
隻有兩個選擇,殺了她,或屈服欲望與她在一起墮落世間至白頭老死方休。他內心糾結至極,頭腦忽冷忽熱,怎麼選擇?我該如何決定?兩個念頭在他腦中纏成死結,猶如絞刑架上的繩索套住脖子,讓他陷入絕望的窒息。
他絕望地想,總不成要拋硬幣以正反麵來決定命運?
忽然,他冒出個怪誕的念頭:吉普車上也許不止一個人,假如車裏的總人數是單數,他就放過安雅,如果是雙數,他就殺了安雅。既然是命運,那就讓命運為他做出選擇。
他握緊望遠鏡,等待著吉普車從山穀裏的一處砂岩後麵開出來,手心黏汗,空氣中波動著的無形熱氣讓他視線恍惚。
吉普車片刻後重現,停在了坡道上。那男孩下車,溜達到路邊撒尿。
從望遠鏡裏清楚可見車上沒有別的人。是單數。一刹那,他渾身冒汗,不由地看向安雅,莫名一笑,隻覺心驚肉跳。
“喬治……”陡然傳來一個女孩的聲音。
他的血液凝住,不可置信地轉過頭,隻見吉普車上又出現一人。那是個同樣年輕的女孩,之前躺在車後排的座位上,這時爬了起來,推門下車,走向路邊的男孩,抱怨說:“我們到哪兒了?你說的夢境還有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