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律看在眼裏,輕蔑一笑:“哼,劍技徒厲,身子骨卻甚不中用。快走吧,適才說的火藥可沒有騙你。那條運送鐵錨刀具的木蘭舟,老夫在船首置有一機關,斬毀便能使船脫離鉤藜和錨底。對了……”他些微喘息後,自懷中掏出一張染血的信箋,放入原澗掌中,“這個,是衛殿前作畫那日,檢視你社稷山水圖的徐韜太傅托我交給你的。嗬,老頭膽小又憐惜他的學生,但那日終究還是為你說了個謊——你所繪的圖上確有一處勘誤,那是衛宮所有圖存上都未標明的一條西虢古道。這學究夫子考據一生,終能教你點東西吧……”
老人聲息漸沉,集結氣力抬頭看了眼原澗,竟皺眉一怒。
“你這是做何?哼,老夫所做的又不是為你。隻不過,有些在意你所行而未言的……那條道路罷了。”
七
原澗站在木蘭舟首,看鈞塵托放翦明仰躺到船身中,便起手斬落了船頭機關。連接兩船的鉤藜齊鬆,沉錨鎖鏈墜脫。小舟在水流推阻下離畫舫而去,飄向荷葉初展的近岸水域。
午夜已至。雲水湖萬花飄墜,水聲清漣。
陡然,一柱火焰自湖心畫舫底部衝天而起,整艘遊船化為一朵盛開的火焰蓮花。
原澗默立於夜風中,看著燃燒的畫舫越離越遠。此夜,他與舊衛諸臣最後的關聯,都被留在了那方白舟的灰燼裏。
“兄長……”鈞塵的聲音自身後傳來,“你剛才經曆一番纏鬥,身體要不要緊?”
“略略揮劍而已,沒事的。”原澗凝望遠方,淡淡答道。
“關於執劍,我有話想問兄長。”
“翦明應該很快就會醒來。有關家族的事,我們還是回白邸再談吧。”
“不。她暫時不會醒的。”
原澗覺察鈞塵語氣有異,轉身,看到年輕劍士正屈膝跪在翦明身旁,自她的隨身布袋中攥出把白日搜集的梨花花瓣,撒在她的唇頸上。曼陀羅香隨風潛入女孩鼻息,將她拽入更深的迷夢中。
“……鈞塵?”原澗疑惑道,看著鈞塵長身站起,勻灑星光的臉沉靜而陌生。
這時,原澗才意識到,那個一直跟在他身後、不斷闖著禍的孩子,竟已是個快和他一樣高的青年,曾經清澈的眼底也覆蓋了沙塵與風霜。
鈞塵緩緩開口:“兄長,我走遍各地,在幾乎絕望時才找到了你。我很高興你沒有趕我走,而在白邸的這段日子,是我十一年來最快樂的時光。不僅是你,荊南和翦明對我都如家人一樣。所以,很多事情,我一直沒有問你——”
他垂手握劍,緩緩走向船首。
“我一直沒問,你當年在刺殺衛王後,為什麼再也沒有回來。
“我一直沒問,你端坐學宮、高居相位時,可曾設法尋找失蹤的父親和我。
“我一直沒問,你是否……哪怕隻是一次,想過回去看看我們的故鄉?”
他走到原澗麵前,像兒時那樣抬起頭望他:“但我仍想問你一句,你斬斷我手掌後,可曾有過絲毫的後悔?”
這句話如同沉石入潭,擾亂了原澗的神色。他略略退了一步,臉色越發蒼白。
“不過兄長,適才船中同戰的時候你也看出來了吧,當年你那一斬,並沒能讓我成為不能執劍的廢人。”鈞塵悵然一笑,將劍從右手換至左手,鏡像一般側向而舉,“誰說隻有右手能執劍?沒有右手,還有左手,而就算都沒有了,也還有執劍之心。”
銳利的疼痛再次錐向胸間。原澗勉力平靜聲音:“自從覺察你仍能用劍後,我的確後悔過——後悔當年沒有將你雙手的脈絡一同斬斷。讓這執劍的心無所皈依,方能了斷你的執念。”
鈞塵臉色陡然發青,眼中的悲涼水霧瞬間被怒火灼幹。他猛地旋身,左手劍氣奔騰而出,毫無保留地斬向原澗。
原澗已退無可退。劍風逼至時,他隻是足尖點地,掠身而退,像枚飛羽般落到三丈外的初荷蓮葉上。
鈞塵自船中看他,目光被憤怒炙得火燙。
“兄長原來是這樣想的……嗬,幸好我左手尚能使用,現在才能讓你回答最後一個問題——”
他的聲音陡然沉了下去。
“——父親,是你殺死的嗎?”
原澗立於漫天星辰與萬裏粼波間,一襲長衣通透如霂,唯有蒼白臉色掩蓋在陰翳中。
“與兄長不同,我生來駑鈍,幸得那些人告知才找到這方遠山幽邸。我知道,要正式繼承‘執劍’之名,你必須在諸位‘羲皇禦史’目證下擊敗上任執劍。但那些人說,你不僅擊敗了父親,還……將他一劍穿心,漠視他墜入溟水湍流!他們說的是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