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宇玩物,為塵埃所累。一場小雨初霽,天地為之清新。花瓣上,葉尖上,屋簷上,台階上,處處閃耀著雨水的微光。萬籟俱寂,唯有簷前滴水,一滴,兩滴,三滴,閑敲著台階,映著階前池水,水中有彩魚遊動,為這世界增添幾分靈動。範蠡席地而坐,閉目養神,作深呼吸,感受著天地的永恒。俄而,焚香嫋嫋升起,他信手拂琴,琴聲如水,蕩滌著內心的塵埃。
借助琴聲,他思緒萬千,思索著越國今後的走向。處處受製的越國,於常人眼裏,如同一潭死水。誰能讓它成為深淵,有朝一日,將有波瀾大起?他思索著世人,包括自己,人人為萬事所累,誰能身逢濁世而獨清,又能使濁世日漸澄清?思索著越王,眼下的勾踐為複仇而生,他的眼神,他的內心,處處燃燒著複仇的烈焰。今後的越國必有波瀾,可複仇過後,他將有何舉動呢?還能食不二味衣不重彩嗎?思索著文種,眼下的子禽位高權重,越國內政為他一手把持,又思索自己,眼下的自己,把持著越國軍政。還思索著越國本地官宦,他們看著越國由兩個楚人所把持,能不心生妒忌?隻是眼下越國情況危急,才不敢有所動作。可一旦複仇過後呢?
範蠡又想起計然,他的恩師。恩師事奉越王三五年,傳授富國計策,待越國民生漸生起色,他卻宣布重歸海澤。越王大惑不解,親身前來挽留他,可夫子一再以年老力衰為由,堅決要離開。臨行前的晚上,師生間有一場對話,範蠡一臉惋惜地說:“夫子為何決意離去,可否示下?”若說答案,範蠡內心也有底,隻是想進一步求證。果然,夫子意味深長地說:“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範蠡畢恭畢敬地作揖,說:“夫子所言極是,越王報仇心切,是故學生才有所用處。可一旦雪恥,恐難再禮賢下士。天下諸侯皆如此,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而今夫子以身作則,學生自當謹遵教誨。”聽到範蠡如此回答,計然露出滿意的笑容。
一曲完了,他睜開雙眼,看到妻子黃氏跪在身旁聽琴,正閉著雙眼。那一瞬間,範蠡不知為何突然想起西施,那個可憐的鄉野女子,那楚楚可憐的淚眼,那辛酸的哭訴,至今記憶猶新。她曾問“何時能回到越國”,也曾說過此生願跟隨自己,哪怕做牛做馬。一旦功成名就,範蠡打算離開越國,可身旁不是西施,而是相濡以沫的妻子黃氏,於是他隨口問:“一旦越王雪恥完畢,你我將有榮華富貴可享。可我若棄榮華富貴而去,你願意跟隨我嗎?”黃氏還沉醉在丈夫的琴聲中,冷不防遭此問,一臉茫然。範蠡再問,她隻能如實回答:“你我都老夫老妻,我若不隨你,還跟誰呢?”範蠡再問:“你不會怪我嗎?”黃氏笑著說:“人家的夫君有高官厚祿,靠的是貴胄出身。我的夫君出身貧賤,能有一番作為,靠的是自身本事。仕途險惡,孰能不知?不論夫君作何決定,黃氏絕無怨言。”聽到妻子如此說,範蠡身心愉悅,彼此互相依靠著,手把著手,一齊遙望著天邊最後的霞光。
“咚咚咚”,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夫妻間的美好世界。長子前去開門一看,是諸稽郢和曳庸。他們入院後,急衝衝地來到範蠡麵前,一臉焦急地說:“冒昧打擾,望請原宥。範大夫,趕快走吧。主公發怒,召見群臣開緊急朝會。”範蠡一臉困惑地說:“發生什麼事?”曳庸說:“來不及解釋,到時就知道。”
就這樣範蠡被朝臣叫走,來之不易的清淨被徹底打破。
話說那勾踐正呆在家裏,依舊怒火難平。中午時分,有吳人出現在院門前,原以為是吳王派人來索要朝貢物資,心裏暗罵:“該死的姬夫差,有朝一日,寡人要讓你加倍奉還。”可一看,是伯嚭的家奴,認為是來索要賄賂,理由又是:伍子胥再次力諫吳王殺掉勾踐,又是他伯嚭從旁勸阻。自從歸越以來,送給伯嚭的賄賂源源不斷。眼下看到伯嚭家奴,他再次暗罵:“貪婪佞臣,寡人發誓總有一天要抄沒你的家產。”勾踐不再是紈絝子弟,因為體味到生存的艱辛,對送出去的財富是痛心不已。
家奴進屋後,從懷中掏出一塊布帛,遞給勾踐,上麵有字,內容是吳王要修建宮室急需梁木,望越國主動協助,如此一來愈顯忠誠之心。看完信後,勾踐怒火中燒,可依舊笑眯眯地說:“多謝太宰事先通告。回去之後,望請稟告太宰,請稍等數日,謝禮隨後奉上。”那家奴不過公事公辦,繼續說到:“太宰還有話要轉告越王,梁木一事,不久我王將有公文下達。望請越王在公文下達之前,早做準備。”勾踐點頭哈腰地說道:“那是,那是。”
可家奴一旦走遠,勾踐好比六月天氣,頃刻間電光閃閃雷聲轟隆,還隨手打摔家具,這可嚇壞勾踐夫人和世子與夷。勾踐衝著與夷大喊:“快去!把臣子們召來,要開深夜朝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