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章 慈親(3 / 3)

長孫笑遲聞言怔住,久久不語。

盧靖妃殷切瞧他,等了好一陣,見仍無反應,驀地杏眼睜圓,厲聲道:“孩子,你們是皇家的兒女,可也是親兄弟!有什麼事情是說不開,講不通的?這萬裏江山,花花世界,好則好矣,可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縱然全都教你握在手裏,百年之後,又待如何?坐擁華堂萬間,睡臥不過一席之地!什麼天之驕子,什麼龍種王孫,還不都是個人!那深宮大殿空空蕩蕩的,一個人躺在那裏,要多冷清有多冷清,要多淒涼有多淒涼!把人的心都睡空了,睡冷了!想那些年半夜無眠,我時常爬起來瞧瞧星月,又躺下,再起來,反反覆覆,不知道該幹些什麼,時刻間提心吊膽,怕有人奪寵來害,沒人害我,我便先下手去害人,好像少了個對手,就安心一些充實一點,這哪裏是人該過的日子?我們這一輩的人相互殘殺,已經夠了!難道你們這輩還要繼續下去?你殺了我兒景王,難道還不解恨,非要再殺了三弟,這才甘心?”

“住口!”

一聲大喝,吼得盧靖妃收聲愣住。

長孫笑遲眼中精芒閃爍,頓了一頓,盯著她說道:“你可知道,我見你兒景王之時,是怎樣一番情景?”

盧靖妃頓生忐忑,遲疑道:“怎……怎樣?”

長孫笑遲長吸一口氣,緩緩說道:“當日……我潛入景王府,與四弟相見,表明身份,四弟上前抓住我雙肩,流淚問道:‘大哥,真的是你?’我默默點頭,他將我一把抱住,哭得泣淚交流,說道:‘大哥!爹生了咱們哥兒四個,因為你死的早,那狗屁方士陶仲文說二龍不相見,爹信了他的話,這麼些年來,這幾個孩子他誰也不瞧一眼,連話也沒有一句!哥,你瞧我這胡子!我二十八了!可是這二十八年來我連爹長的什麼樣都不知道!偶爾有機會見著也是遠遠的,根本看不清楚!可是沒想到,你還活著!哥,這是真的嗎?哥,你沒死!’”

此時無肝安然睡去,無需人來看護,妙豐母女也走出了密室,聽他轉述景王的話聲淚俱下,情境如在眼前,妙豐不禁鼻頭一酸。

當年嘉靖皇帝確是如此,早年宮妃無人生養,他一直盼子心切。好容易大兒子出生,又在盧靖妃的策劃下“被夭亡”,盧靖妃為遮掩此事,暗裏遞話給當寵的方士陶仲文,搞出一個“二龍不相見”的鬼話,意思是皇上是龍,皇子也是龍,天無二日,兩龍亦不並立,見則相衝,必有慘事,不是父死,便是子亡!嘉靖悲痛之際深信不疑,自此發誓不再見自己的兒子,生怕一見之下,再行應讖。

此時此刻,盧靖妃心裏十分清楚,兒子景王二十八年沒能見著親爹,全係自己當初為掩蓋罪行而弄出的一個小小謊言,多年來大事未露,早已安心,這些細枝末節更是忘得差不多了。兒子在自己麵前,也從沒抱怨過二龍不相見的事情,沒想到在內心裏,他的痛苦竟有如此之深。

長孫笑遲繼續道:“當時我有手下跟在身邊,指罵他不要假情假勢,裝得再親,也難逃今日!四弟不解,問我:‘哥,你要殺我?你是來殺我的?’我點點頭,說出當年母親慘死根由,四弟聽得愣了,說道:‘大哥,你不但要殺我,還要殺我娘,是不是?’我點了點頭。他眼睛直直,退後了幾步,從書案上猛地抄起一支鳳翅金釵來。”

盧靖妃忙問道:“那金釵上可是在大鳳右翅底下,鑲了一隻翠玉雕的小鳳?”

長孫笑遲道:“正是。怎麼,你識得此物?”

盧靖妃臉露歡容,凝目回憶道:“那釵上有一大鳳,有一小鳳,便是一對母子,本來是在我四十歲壽誕之日,他送了我的,我一直喜歡得緊,每天都在頭上戴著。他臨去湖北德安就藩之前,到宮裏來告別,把這釵又要了去,我還笑說:‘你這孩子也太小氣,送娘一支釵,卻又要回去。’他說:‘娘,這釵您戴得久了,上麵有您的味道,您的魂靈。兒子這一去湖北,不知道今生今世,還回不回得來,帶這隻釵在身邊,就跟您在兒子身邊是一樣的。’我聽他說得可憐,二人還抱頭哭了一場。唉,等他走後,也不知是不是真應了這話,我這心思,總在想他,仿佛這三魂七魄,早分了些附在釵上,隨他去了。”

長孫笑遲臉色慘然,說道:“是。當時這支釵就擱在書案之上,多半是他看書之餘,便常常拿起瞧瞧。”

盧靖妃欣喜點頭:“嗯,你說他拿起這支釵來,便又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