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心想你這嘴變得倒快。一笑道:“被幾個人罵,總比城破後遭萬人埋怨要強,不能審時度勢,又怎算得上是兵家妙手?大人後來赴山東、江浙等地整頓防務、抗倭殺敵,數年間怒奪岑港,轉戰台州,突襲橫嶼,大戰莆田,斬首六萬有餘,終於一舉掃平倭寇,官升總兵,統領閩浙粵三地軍務,名傳天下,可謂不負大丈夫之誌。那些罵您的武舉,如今又在哪兒呢?”
戚繼光這些事跡遍傳鄉野,無人不知,尤其台州九捷這幾役,奪港破島,奇計迭出,更是他生平得意之作,雖然早已聽慣了誇獎,經常思豪當麵一提,內心仍大是歡喜,趕忙搖手遜謝。兩人一路聊起兵事,倒有幾分投機,直走到後花園,常思豪才想起錯過了客廳,也不好意思往回拐,便引他至園側觀景暖閣落座。
仆人獻茶退下,戚繼光掏出一個信封放在桌上,含笑推近去道:“千歲喜入新居,元敬有一點薄禮,不成敬意,還請千歲笑納。”
那信封上寫著四個字:“百二秦關。”常思豪不知何意,拿起打開,隻見裏麵厚厚一遝銀票,少說也有百來張。訝然道:“大人何必如此?這禮在下可不能收。”說著將信封放下推回。
官場的規矩,送財禮不能見光,需得套在封袋之中,封麵寫上幾句暗語,指出裏麵錢款數量。這暗語文官多用典籍詩文,戚繼光是武將,用的軍形兵容之喻。秦朝乃形勝之國,憑山河之險,有兩萬人守禦足抵百萬精兵,故稱“百二秦關”。寫在這裏便是指送上白銀兩萬。本來以當今的行情,禮金過千已是極重,料想常思豪見了定然大為震動,沒想到對方竟毫無感覺,而且還打開看過再往回推,這舉動未免太離譜了。
他一愣之後,立刻又堆起笑容:“這點小意思孝敬千歲自然是不夠的,隻是元敬調京不久,一時手邊不湊,還望千歲原宥,日後得便,一定再行厚補。”說著又將信封推過。常思豪按住他手背:“在下豈是嫌少?大人快快收起,勿讓常思豪為難。”戚繼光略一猶豫,落目掃去,見他的手背膚色較深,指節粗壯,上麵脈絡縱橫,顯得極為有力,心中落底,再次陪笑道:“元敬久在南方,不識京城風雨,日後少不了要受千歲的照顧,千歲如此,倒是叫元敬為難了。”
常思豪盯著他眼睛霍然而起:“戚大人,人都說嶽飛之後無名將,唯我大明戚繼光。我在軍中之時,聽大夥兒談論最多的便是你和俞大人在沿海抗倭的事跡,一向敬你是為國殺敵的英雄好漢。可是進京之後,又聽說你這人喜歡結交權貴,四處送禮,本來我是不信的,沒想到果然如此,真令人大失所望!”
戚繼光愣愣瞧他半晌,目光轉落於地,發出一陣自嘲式地苦笑:“英雄好漢……嗬,如今我自身難保,每日如坐針氈,說什麼英雄好漢,都是笑話罷了。”
常思豪道:“這話從何說起?”
戚繼光歎道:“千歲可知我現在的官職?”常思豪道:“不是三省總兵麼?”戚繼光搖頭:“我現已調在京師,做神機營副將。”常思豪有些意外:“那又怎樣?”戚繼光道:“神機營是京師拱衛三大營之一,表麵看去,是比我在南方做總兵風光,可是手中卻無實權。而且營中大小將領多是名臣子弟、王室宗親,這些人整日提籠架鳥不學無術,把營中弄得烏煙瘴氣。上麵的我管不了,下麵的我指揮不動,夾在中間隻能徒乎奈何。本來倭寇既平,能做個京官,這樣過下去也未嚐不可,但有同僚告知,皇上調我入京,原來是有人做下的手腳,遭罪的事情隻怕還在後麵。”
常思豪難以相信:“大人軍功卓著,海內馳名,誰敢陷害於你?”
戚繼光見他臉上怒容蘊漾,不禁心頭生喜,仍澀澀歎道:“可不敢說陷害二字,隻當是對我有誤解罷!向皇上提出建議調我入京的,是給事中吳時來。我在南方屢獲大捷,手握重兵,引起朝臣顧慮也不為奇,然而此人卻稱我對朝廷不滿,暗示我有反心,這實在是無中生有。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