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章 新戲(2 / 2)

丹巴桑頓在西藏雖然地位尊崇,每日所見卻都是些滿麵焦黑、兩手酥油的粗鄙女子、呆頭僧人,哪有見過這等風情?早瞧得入迷,把一切都扔在了九宵雲外,還不時跟著叫好稱讚,表示自己也很懂行。常思豪一開始注意力還都放在他身上提防,後來感覺唱得愈發奇怪,精神也被吸引到戲裏,心想梁先生這是怎麼了?不扮忠臣良將,總該換個才子佳人才像話,再不濟神鬼妖狐也成,怎麼在宮中堂而皇之地演起這般豔情戲來了?

待到武鬆出場,於獅子樓上並未殺死西門慶,大家這才覺出與眾不同來,跟著一環緊似一環,表的都是西門慶如何坑人害人,不但無人管製,反而一路嬌妻美妾,過得悠然自在。後來北虜犯邊,王尚書不發兵,被人狀告,累了朝中的楊提督,兩人都被判了死刑。西門慶與楊提督是四門親家,自然也被牽連在內。便上京結交蔡京之子蔡攸,賄賂禮部尚書、資政殿大學士李邦彥。李邦彥收了五百兩銀子,在狀紙上將西門慶的名字添上幾筆,改作了“賈廉”,免去其禍。西門慶後又得了官職,自此官商結合,大富大貴,與新科狀元也打得火熱。

徐階本來對聽戲興趣不大,自顧自地斟酒,閑閑夾幾口菜,可是愈往後聽,臉色愈沉,漸漸皺起眉頭。這出戲唱的是宋朝事情,但戲中人物設置,明顯帶有影射。那蔡京與蔡攸父子,儼然就是嚴嵩與嚴世蕃。而僅次於這二人的權臣李邦彥是宋朝資政殿大學士不假,卻從未當過“禮部尚書”一職。反觀自己,倒是曾任禮部尚書多年,兼文淵閣大學士。這樣一來,戲中李邦彥收受賄賂替人免罪的事,明顯是衝著自己來了。自己為官多年,頗重名譽,禮賄往來很少灑湯漏水,是以官聲尚好,而將西門慶改“賈廉”之舉,那不是擺明在說自己“假廉”實貪麼?

他朝對麵瞧去,李春芳也已經覺出不對,臉色狐疑。台上唱到新科狀元蔡蘊蔡一泉不知羞恥地認太師蔡京為幹爹,跟巡按禦史同訪西門慶,又收銀子又嫖妓,李春芳這臉色也不由得跟著越來越青。

陳以勤早已忍不住笑,不敢高聲打擾了皇上,側過身來靠近李春芳,竊竊低語道:“錢塘西湖好林麓,白石青泉翳修竹。子實老弟,依老夫來看,你這‘石麓’的號,倒與那蔡蘊那‘一泉’的字對得頗為工整,可以閑閑湊作一雙呢!”

以戲文影射他人,不能直接指名道姓,多用字謎留下線索。李春芳深諳戲道,怎會不明白?他和徐階一樣,當年都曾曲意事嚴嵩,卻也沒戲文裏唱得這般不堪之至、無恥到去認誰做自己的幹爹。此刻聽陳以勤旁敲側擊,心裏更是窩火,登時便想要發作,卻見那戲裏蔡狀元拉著妓女董嬌兒的手,柔情蜜意,正吟出一首詩來:“小院閑庭寂不嘩,一池月上浸窗紗。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對紫薇花。”

李春芳聽得此詩,心頭一震,暗忖這不是我前些年於夏夜庭中,寫與新納小妾的詩麼?自己這狀元是紫薇星下凡,那小妾名叫薇兒,因此方有紫薇郎對紫薇花之語。這是我在自家庭院裏說的,出我的口,入她的耳,怎會傳之於外?登時滿腹生疑,亂了方寸。

徐階瞧出他已經欠身要發作,卻不知為何又坐了回去,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樣,心裏暗暗納悶。耳聽得這班戲子聲聲唱得美妙絕倫,不著一字,不顯一名,卻如控如訴,句句如刀,把自己一幹人罵個狗血噴頭,多年不動的火氣也漸漸湧了起來。

便在此時,殿左有一人霍然站起,大聲道:“別再唱了!”

眾戲子嚇了一跳,琴師們也都停了手中的家夥。

殿中登時肅靜下來。

徐階目光掃去見是這人,淡然一笑,眼皮便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