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金吾在旁,隻覺冷汗涼涼癢癢順著脊背往下淌,暗中祈禱他千萬別冒出兩句不該說的,否則自己可要吃不了兜著走。
隆慶思忖片刻,道:“先生說他屢建奇功,當是軍中人物,這樣一位軍功卓著之人,怎麼朕卻絲毫沒有聽過呢?”
梁伯龍道:“笑笑生性情高逸,自然不屑居功,隻在一重臣麾下,做一幕僚而已。”
戚繼光聽到此處,目中光芒閃忽,肩頭發顫。
隆慶道:“哦?那這位重臣,他又是誰?”
梁伯龍道:“說出來,陛下想必對他不會陌生。此人為嘉靖十七年進士出身,曾任餘姚知縣、浙江巡按禦史、左僉都禦史、兵部右侍郎等職,在南方率俞大猷、戚繼光等部下捉王直,平徐海、剿滅海盜倭寇無數,官封兵部尚書,加太子少保,後為奸人陷構致死,曾在獄中留詩一首曰:‘寶劍埋冤獄,忠魂繞白雲’!”
隆慶沉聲道:“你說的是胡宗憲。”
梁伯龍道:“正是。”
禦史張齊起身道:“胡宗憲貪汙軍餉、濫征賦稅,乃嚴嵩之羽翼,大明之民賊!你個小小戲子,懂得什麼?也敢在金殿之上,為其庇辯,大放厥詞?”
梁伯龍二目睜圓,喝道:“弗錯!胡宗憲貪汙腐化,眾人皆知,可是他率兵滅了倭寇海盜,讓老百姓過上了太平日子!這樣的官總比整日無所事事、欺壓百姓、毫無作為的官員要強吧!他貪得再多,吾們老百姓認了!”他剛才一直壓著口音說北方話,到這幾句過於激動,卻又把南方口音帶了出來。
“你……”
張齊沒想到他竟能說出這等話來,登時瞠目難對。
梁伯龍環顧殿內,大聲道:“朝廷上下,貪墨之徒還少了?我大明祖製把官俸定的就低!原本規定薪俸為給米,時有糧米不夠,便拿絹布頂賬,官員們要吃飯,便隻有用絹布來賣錢換米,可是米貴布賤,往往換不來相應的糧食。一個七品縣令,年薪折完之後,實收還未到二兩銀子。僅靠那一點薄薪,養活自己妻兒尚且困難,何況手下還要養一幫差役?胡少保家業廣大,貪又如何?你們在座諸位,哪個敢站出來說自己從沒貪過!”
明製官俸之低,乃自古從所未有,故而貪汙受賄便成了常事。眾官上上下下早已心照,然此事畢屬短襟,此刻梁伯龍當眾大聲宣講出來,眾人都愧怯低頭,竟不敢與之正視。
張齊顫手指道:“反了……反了……你竟然公然詆毀祖製,這還了得?這還了得……”
常思豪見梁伯龍“替官說話”,結果卻讓眾官抬不起頭來,搞得一殿人都兩手扶膝垂頭耷腦,張齊站在這些人之間左顧右盼,反而孤立尷尬,這情景實在是奇到不能再奇。
梁伯龍目光炯炯,掃過張齊和王世貞,向四大閣臣的位置逼視去:“皇上,胡少保非是死在貪汙上,而是死在黨爭裏。笑笑生也是受了黨爭的牽連!”
隆慶麵沉似水,緩緩道:“你說下去。”
梁伯龍道:“胡少保掌權之時,笑笑生在他帳下做幕僚,當初平倭滅寇大小百十餘戰,謀劃用間,皆出於其手。胡公誘捕王直的連環計、殺死徐海的反間計,都是他的主意。此人雅號頗多,笑笑生不過是寫唱本所用,其流傳最廣者,便是青藤居士。”
所謂倭寇,倭本指日本,然而日本人遠隔重洋,來的次數並不很多,相較之下,“寇”才是重點。王直和徐海都是聯倭巨寇,在沿海地區擁有大批戰船,盤踞於海上偏山孤島,為禍極廣,南方平倭,主要就是與這些漢奸在反複拉鋸,這一點隆慶自然清楚。然而向來隻知是胡宗憲指揮,戚繼光、俞大猷等作戰,從未聽過什麼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