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知道這徐三公子是想為難一下自己,心想我倒是能認字,但也就是讀過軍中發的那套《紀效新書》,哪懂什麼詩詞歌賦?但值此當口,捱不過去,若不拚湊出一句,未免丟人,當下想了一想,續道:“無路山間踏小路。”
眾人聽這前兩句都是俠氣四縱,到他這句,卻忽然偏題,意境大顯逼仄。都想:敢情英雄俠士拉著一車酒劍詩書,居然無路可走,到山間去踩小道,車寬道窄,艱難之象畢露,這豈不是太別扭了麼?徐三公子聽得滿臉是笑,幾難自製,幸而是坐在椅上,如是站著,定要笑到打跌。
郭書榮華道:“侯爺這句詩,內含一個‘山’字,一個‘小’字,將上人的法名連占了兩個,不易不易。而且英雄豈走尋常路?無路我自拓,萬裏更獨行,個中豪情霸氣,真然呼之欲出啊!”
這話雖好聽,大家卻都認為他這是在給常思豪作個臉、捧個場罷了。秦絕響心知大哥這句離題太遠,下句極是難接,自己可不能出這個醜,便笑道:“督公既解其中真味,那這下一句,定是非您莫屬了。”
郭書榮華一笑,當仁不讓地點了點頭:“榮華才疏學淺,隻能占得一字,各位見笑。”小山上人笑道:“督公太客氣了,請。”
郭書榮華目光環掃一周,笑吟道:“榮華這一句是:駐向雲天賞巍峨。”
這一句占的是曹向飛名中的“向”字,又不僅僅是簡單續接而已,而是將第三句的意境一下扭轉了過來,使得落魄英雄無路可行的窘態,轉變為觀雲望海的隱士情懷,登時峰回路轉,使得全詩有了一種溝行崖底,忽見青天的開闊的氣象,眾人聽了,無不鼓掌喝彩。
小山上人念誦道:“常思俠士豪氣勃,酒劍詩書載兵車。無路山間踏小路,駐向雲天賞巍峨。好,好!督公才情四縱,堪稱驚豔。以老衲看來,這一‘駐’字,用得極警、極逸、極確、極佳,極具洞察。前句有一‘踏’,後句則有一‘駐’,正是此字接上了侯爺第三句的氣脈,顯示英雄自有前程,隻是在山頭駐足暫歇,臨風天下,一暢胸襟。若是用‘閑’字、‘笑’字,則未免粗俗了。”
眾人聽得此解,都頻頻點頭,隻有王世貞在人頭叢裏暗暗一笑。曾仕權道:“大家都接續過了,小秦爺,這回總該輪到你了罷?”
秦絕響笑道:“督公這句已然氣象全出,別人再接什麼,豈不都是狗尾續貂?不如就由我起頭,咱們來接個對聯。”
小山上人道:“也好,也好,督公以為如何?”
郭書榮華笑道:“就依秦大人便是。”
小山上人笑道:“好,好,那便請秦大人先出上聯。”
“別著急。”
秦絕響晃了晃腦袋,眼睛往徐三公子身後掃去,笑道:“有了。”
眾人都聚目靜聽,隻見秦絕響拉著長音出聯道:“易容--談何--容易?”
朱情和江晚一聽自是明白,他這擺明了是在嘲笑自己二人改裝不成功,被認出泄了老底。朱情眉心一皺,眼中便具凶相,江晚忙暗暗碰了下他的衣襟。常思豪就坐在徐三公子對麵,自然看得清楚,心想徐三公子當這二人是狗,這二人也把徐三公子當蟲,現如今他倆一直努力壓著火氣,看來還是怕了郭書榮華和四大檔頭。隻見此時朱情緊了緊拳頭,果然又強自忍抑了下來。
堂中有不少文士名流,此刻都在苦思冥想下聯,有的道:“溫泉因為泉溫。”有的道:“地瓜種在瓜地。”有的道:“香梅自產梅香。”有的道:“大船果然船大。”有的道:“娘老便是老娘。”一時嗡嗡生亂。
常思豪聽著大感好笑,心想:“這聯不是簡單得很嗎?鳥呆豈非呆鳥,屁臭純屬臭屁……”
小山上人晃著大頭,眯目攏須,一副為難模樣道:“易容,乃是武林中變臉的學問。談何容易,又是一句成語。易容、容易、談何、何談,又形成回文。秦大人這一聯,實在難甚,難甚。”徐三公子剛才在接詩中並未出彩,正想著接一妙聯,也好揚眉吐氣。可是麵對此聯,一時間思之不得,頓時胸中大堵。
郭書榮華沉吟著,眼光向堂中掃去:“元美兄何在?”
西麵一桌上,王世貞站起身來,自是明白郭書榮華相召之意,身子微躬,麵露難色道:“慚愧,秦大人此聯妙絕,下官才力淺薄,實難應對。”
滿堂寂寂,都知他王元美是當今文壇領袖,才冠京師,連他都對不出的聯,誰又能想得出來?那些剛才還在喃喃自語對“地瓜、老娘”的,此刻也都閉上了嘴。
郭書榮華四顧笑道:“各位,明年東廠搬家,到時你們大夥兒可要來湊份子。”眾官一聽都愣,東廠大院自建成以來,從沒挪過地方,怎麼突然間要搬?郭書榮華笑道:“王大人每到徐閣老、李閣老或別家府上,都文思泉湧,到我這兒就不成了,顯見著此處風水不佳呀。”
王世貞忙道:“督公這可說笑了……”其實秦絕響這聯不難,隻不過料定郭書榮華也有,自己在這當兒口說出來,不免有顯勝之嫌,因此乖覺作怯,裝裝樣子,可是聽郭督公這話頭兒,倒像誤會自己隻順從徐閣老而不給他麵子了。忽然又想:剛才自己聽小山上人大吹特抬,誇得極是肉麻,心裏暗笑,莫非臉上不由自主地帶出來些,讓他瞧見了?若被誤會,那可更是大事不妙。正要想個法子搪一搪,卻聽徐三公子催道:“誰不知你是王大學問?比這再難十倍的也是張嘴就有!這會兒當著大夥兒要你說,你又拿上了,快說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