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心中一驚,暗想我連話都沒說,你怎麼就知道我不是本地人呢?
攤主笑眯眯地道:“我們本地人吃飯,大多數要用條子付賬,用銀錢的可是不多。”
“條子?什麼條子?”常思豪問的同時,看他手裏紙條又往前遞,這才反應過來:他拿這些紙條是要給自己當找零。
這紙條二指來寬,接過細看,上麵用正體寫著穀壹斤、黍伍斤之類的幾個數目字,最底下印著一個紅戳。眼睛再旁掃,旁邊那半張嘴的錢匣裏麵,也盡是此類的白色紙條,不禁奇道:“這能當錢花?”攤主合了匣子,道:“咦,你這話問的怪,怎麼不當錢花?這可是徐家的條子,你就放眼瞅去,這整個這華亭縣的地麵兒,拿這條,走到哪兒都好使。”常思豪道:“徐家?哪個徐家?”
攤主道:“耶,你連徐家都不知道!這日子怎麼過的?那不就是當朝首輔--徐閣老的家!他老人家忠公體國自不必說,他的兩位公子更是親善愛民啊……”又問道:“哎我說老弟,你住的挺遠吧?家裏有地麼?”
常思豪應道:“哦,我麼,住得是稍微遠些,家裏倒也有個幾十畝水田。”
攤主道:“你那地現在還自己種著嗎?哎喲,那可太可惜了,一年的稅得交多少啊!”嘬了嘬牙。常思豪瞧出他眼神不正,佯歎道:“唉,稅是很重啊,可是又有什麼辦法?”
“嗨!”攤主像是來了精神兒,湊近坐下,道:“你來‘投獻’哪!我給你做引薦人,保準讓你吃不了虧!”
常思豪問:“投獻?那是幹什麼?”
攤主道:“你怎麼連投獻都沒聽過?唉,鄉下真是閉塞。”他騎著凳子又往前挪了挪:“投獻就是你把地拿出來,獻給徐家,然後地還歸你種,糧也照打,可是再往後,稅都不用交了。”
常思豪問:“為什麼不用交?”攤主道:“因為地是徐家的了,你給徐家種地,你當然免稅啊!”常思豪道:“那我的地都沒了,我有什麼好處?”攤主笑道:“這你就算不開賬了罷?你種地是為啥?還不是打糧嗎?你有地,種地,打的糧食一大半都交了稅。可是投獻之後呢?你名義上沒了地,還照樣種原來的地,打了糧食卻不用交稅,這豈不是比以前好得多嗎?”
常思豪道:“可是地變成徐家的了,他們一樣要交稅啊,還不得衝我要糧?”
攤主道:“唉,你這人真是,朝廷大官和王宗貴族的地那是入金冊的,不報官入籍,一律免稅。你打了糧,隻要上交徐家一部分,剩下的都是自己的,比交稅合適,明白了嗎?”
常思豪恍然大悟,心想:“原來如此!徐家通過‘投獻’這法子,既占了農民的土地,同時又把國家的稅收全都弄到了自己兜裏。老百姓雖然‘丟了土地’,卻又‘得了實惠’,不會將矛盾搞得太激烈,這法子真他媽絕!”
攤主瞧他驚愕的樣子,笑道:“這回想明白了吧?告訴你,投獻之後,你就什麼都不用愁了。你看這來來往往的人穿的衣服,那都是徐家發的。灰色衣服的是佃戶,藍色衣服的是莊丁,你要是願意,幹脆把自己也投獻出來,將來跟著徐家辦事,說不定還能混個一官半職呢!”跟著又磨磨叨叨地說什麼若是來投獻,他幫忙做引薦人一定行之類。常思豪知他如此熱心,必是中間能落得油水,當下收了找零的紙條,佯說一定考慮,起身告辭。腳下走著,心裏琢磨:看這道上穿灰藍兩色衣服的人如此之多,竟然都是隸屬於徐家,那他們投獻出的土地又得有多少?出來一段,眼見離城門近了,旁邊有人笑嘻嘻地攔著道:“小兄弟,天兒熱啊,要不要去去火?”
他這旁邊擺個小桌,上麵有茶壺茶碗,常思豪料是個茶攤,擺了擺手繼續往前走。沒幾步又有個茶攤,也是一般擺設,同樣有人攔住問:“小兄弟,要不要去去火?”常思豪走出十幾步,被攔了四五回,一時氣樂了,衝最後攔住自己這人道:“你瞧我像有火嗎?”
那人兩個顴骨凸聳著,皮膚坑坑瘢瘢,一笑之際頓時丘陵隆升、溝壑勒擠,仿佛整張臉正在開天辟地:“您看看,這火不就上來了嗎?別著急,別著急,您先瞧瞧,不滿意再走下家啊。”說著手往身後一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