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章 薄冰歎(2 / 3)

秦絕響笑道:“見了麵倒不認識了?說起來你還對他有恩哩。”

那老人眼袋一動,疏眉挑起,兩道與臉上氣色極不相稱的精光從眸子中射出來,在秦絕響臉上一紮,起身拂袖便走。顧思衣趕忙扯住:“先生,您這是幹嘛?”老人甩袖道:“我可沒求人來救!又算欠誰的情,蒙誰的恩了?咳、咳……”他這幾句話聲音亢啞,似乎引動了宿疾,吼完不住咳嗽。

常思豪一愣之下,忽然猜到了他是誰,大笑道:“先生說的不錯。天地滋榮萬物是自然而然,父母養兒女是應該應份,冤獄昭雪本是理所應當,講到恩字,就得有求有受,既然所施者皆屬當為,受者也就不必領情了。剛才我這兄弟說話有不對處,還望先生海涵。”

那老人聽得也是一愣,壓住氣息仔細打量了他一番,問道:“常思豪?”

常思豪點頭。老人道:“今天總算還聽見一句明白話。”梁伯龍笑道:“教儂這麼一說,敢情吾等都是糊塗蛋哉!”老人道:“你們怎不糊塗?我雖被他們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無非一死而已。張元忭本是待試的生員,卻拿著我的戲文稿子出來滿天揚灑,豈不毀了他自己的前程?這出戲你又不是不知利害,卻排出來公演,傳揚開來市井中那些愚人道學必然數長論短,你自己不怕醜倒罷了,卻教魏公在九泉之下,麵皮如何光榮?”

梁伯龍知他說的盡是反話,道:“好個徐文長,儂敢寫,別人就弗敢演了?儂身懷十絕八絕的才氣大,可也勿把旁人都一律看扁才好哉!”顧思衣嗔笑著輕輕推了他一下,重新給常思豪介紹徐渭,講述了來往經過。原來徐渭今年不過四十八歲,可是在獄中折磨得不成人形,所以顯得蒼老之極。他在大赦中本該出獄,可是由於案情特殊,又有徐閣老暗中授意,所以仍未放人,但由重刑號移到了普通監房,看守方麵輕鬆了許多。這次出來是因為他老母親病故,給假三月,出來料理喪事。他靠朋友們幫些錢財葬了母親,休養了一個多月,身上的傷才漸漸好些,顧梁二人本來也常去照看,但前一陣梁伯龍出了事情,他們就沒再聯係。徐渭上昆山來拜訪時才知道梁伯龍遭了陷害囚在華亭。待要想個主意搭救,正好秦絕響派人尋來,報說梁伯龍已經被救下了,並且正隨大隊人馬一同上京。顧思衣便也邀了徐渭一起追來,趕了個腳前腳後。

雖然說到後麵輕描淡寫,常思豪卻已明白她邀徐渭一起來的用意。徐渭號稱“青藤軍師”,籌謀畫策當世無雙,若能得他相助,那自然是無往不利。讓他感到意外的卻是徐渭並沒被完全釋放,看來徐階的影響實在太深太廣,而官場中欺上瞞下成風,隻怕皇上對此毫無所知,還以為他早已被開釋。

正聊著的功夫,劉金吾穿了身清爽的小涼衫興衝衝地趕到,一進來就拉了常思豪手舞足蹈。秦絕響在京師天天和他廝混,所以一見便樂,笑道:“又來裝假,大哥回京的事是人都知道了,就你來得最晚。”劉金吾就笑著說昨天是真不知道,今天馮保去伺候飲宴了,自己就陪小太子玩了一上午,這孩子實在磨人,把他如何累壞了等等。秦絕響打趣道:“大哥,你瞧見沒有,他這是在跟咱們炫耀呢。如今他是常伴太子左右的人,將來還不得弄個太子太保、太子太傅之類的當當?”劉金吾笑得合不攏嘴:“宮裏的日子就那麼好過?我倒羨慕你在外麵逍遙自在哩!你就別酸我啦。”又跟梁顧二人熱熱乎乎地打過招呼,眼睛便落在徐渭身上,聽顧思衣介紹完,臉上立刻肅然起來:“哎呀呀!原來是青藤先生!失敬失敬!”

徐渭背彎彎地駝著,斜眼瞅瞅他,掩口咳道:“吭,吭,我一個鄉野村夫,有什麼可敬的?”

他一對幽深眸子黑亮亮精光四射、透人膽底,然而每咳一聲,兩隻黑大眼袋便顫個不停,鬆馳的皮肉竟像小兒甩袖一般,實在說不出的詭異。

劉金吾有些發瘮,道:“呃,嗬嗬,嗬,先生說笑了,您的大名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啊?要沒有您出謀畫策,王直、徐海等輩如何能落法伏誅?平倭之戰也不可能打得那麼順利啊!”梁伯龍見徐渭冷笑不語,忙插言道:“小年國宴上安排戲碼之事,劉總管上下協調,助力良多。”劉金吾道:“唉,一點小事過去這麼久了,您還提它幹什麼?隻要青藤先生重見天日,那便比什麼都強。唉,最可惜的是胡少保……”說到這裏一臉沉痛,聲音竟有些哽咽。常思豪和梁伯龍聽了也都一歎。徐渭卻仍麵無表情,眯著眼睛,似聽非聽。顧思衣給他介紹,說劉金吾是當年兵部尚書劉天和的孫子,他也隻是嗯啊應付,看不出有何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