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章 計中計(2 / 2)

想起家鄉桔林成熟時一片火燎紅雲般的景象,張齊臉上慘淡一笑。當初父親累考不中,於是心灰意冷,在家種桔維生,取的便是“中舉”之意,討個吉祥。之後加力培養自己,以期代父圓夢。自己十年寒苦倒也爭氣,金榜題名之時老爹爹喜出望外,把八年賣桔的錢都拿出來,請鄉親們吃了一個月的流水席,那時候眾鄉親歡笑敬酒,紛紛稱頌,父親酒到杯幹,臉膛兒喝得紅通通,毛孔亮起來好像桔皮上的小坑兒,嘴笑得更是好幾天都沒合攏,他這心裏,是多麼地高興啊!當時自己頭頂插花、身上披紅地就在旁邊看著,父親捧酒碗的手指又圓又粗,上麵布滿夾著泥沙的小裂口,關節糙得像翹皮的樹瘤,已經遠遠不像是個書生了。那缽大海碗一次次地舉起來,酒水順著他花白胡須淋漓而下的樣子就如印在了自己心裏,事隔多年還是這麼清晰、這麼鮮明。如今自己做了這麼個禦史的官,不上不下的熬日月,身心俱疲,倒真不如在家讀書幫農的時候自在輕鬆。然而家鄉父老都以自己在京做官為榮,若是蔫溜溜地回去,莫說父親要氣個半死,隻怕在鄉親麵前也抬不起頭來挺不起胸了。

“想什麼呢?”吳氏在他懷裏拱了拱身子,領口內抹胸露出了一角。

張齊低頭:“想吃桔子。”

吳氏掩懷一笑,將額角抵在他的頸側輕蹭:“想吃桔子,可要自己剝哦。”

獨抱樓內一片燈火通明,常思豪、徐渭、梁伯龍、顧思衣和秦絕響屏退餘人,坐在包廂裏商量。梁伯龍說道:“徐先生,儂說那張齊此來是徐階一計,倒讓人有些難解哉,吾看這人無甚本事,徐階為何要派他?”

徐渭道:“用有本事的人做事,不算本事。用沒本事的人做事,還能做成大事,這才是他徐階的本事。張齊在小年宴上與你們有過衝突,派他來確實不合情理。據秦大人的調查,徐家對他不滿的事又屬實,讓這樣一個處於矛盾中的人接近咱們,反而比其它人來得要更合理。”

常思豪道:“這麼說,張齊此來是做內應,摸咱們的底細。”

秦絕響笑道:“那咱們就給他來個將計就計,把徐大、徐二的案子拿出來讓張齊去告。這案子大,又是禦史份內之責,他不敢不告,也不能不告。徐階看自己的人調炮回轟,怕要氣個半死。”

徐渭緩緩道:“如此則正中了徐階之計。”梁伯龍奇道:“怎麼講?”徐渭兩眼眯虛成線,眼袋下的陰影越發青森森嚇人,道:“徐階對我十分了解,他知道在我麵前用間多半要被識破。即便如此還是派人來,顯然其意不在於此,而是料我看透他計策之後,會將計就計。徐氏兄弟的案子,侯爺已經在皇上麵前有所點逗,讓張齊據此一告,皇上便知是侯爺的指使。一邊是政治上用得著的徐閣老,一邊是軍事上使得上的雲中侯,皇上權衡之下必然要力壓此事,辦法就是嚴肅處理張齊,在派係鬥爭暴露之前把他的頭按下去。這樣一來,看似雙方麵都無損,其實受打擊最重的卻是侯爺,因為百官經此之後不會再有人替侯爺效力,同時也在皇上心裏埋下了反感的種子,另外,徐大徐二的事情會被永遠壓下,沒有人敢再提。”

眾人一聽都冷水潑頭般沉默下來,如果被他說中,那麼徐階的心機真是陰深無比,接下來的每一步隻怕都驚險之極。

隔了好半天,秦絕響道:“與其跟這老東西鬥心眼兒,我看不如……”手向頸間一橫,做了個刀切的姿勢。卻見常思豪連連搖頭。他不忿道:“大哥,你怕什麼?反正聚豪閣的人都撤回江南了,他身邊又沒有硬手,咱還收拾不了他嗎?”

常思豪道:“徐階一死,將會出現權力空洞,內閣中鬥爭起來,我們無法控製。”秦絕響眼睛直著,知道百劍盟總壇被毀,自己接得過來,可是這內閣六部可就大大不同了。徐渭側目觀察二人,麵無表情。

梁伯龍道:“刺死他倒弗算什麼,隻是未能揭下這老賊真麵目,反要讓他以倒嚴之功千古流芳了。”大家一聽各自點頭唏噓。顧思衣道:“先生,您有什麼高見?”

徐渭沉吟片刻,道:“既然徐階計中藏計,咱們便順著他,將計就計的同時,再來個計中夾計。”

郭書榮華率四大檔頭回歸東廠,有幹事奉上徐階辦壽的請帖,他接過略掃一眼,扔在桌上。曾仕權小心伺候著,把他脫下的外衣往臂彎裏一搭,卻不離去,向前小湊半步道:“督公,侯爺這趟跟徐公鬥法,怕是眼見著要動真格的了。閣老樹大根深,這一趟真不知鹿死誰手啊。”

郭書榮華舒眉側目,淡然一笑:“怎麼,你擔心侯爺城門失火,秧及到咱們這池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