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章 心鼓敲(3 / 3)

曾仕權臉色大苦,忙以頭觸地道:“小權知罪,小權知罪!”

郭書榮華看他一會兒,轉開臉去:“程連安心眼不少,比以前已經收斂很多,他不會得了這點小誌就猖狂起來。”

過了片刻,又輕歎道:“起來罷。你啊,看著比誰都精明,偏偏最不好使的就是這腦子。唉……所幸還有一顆忠心,否則,真不知該留你何用了。”

曾仕權往前跪爬了兩步,低低道:“督公,這小崽子早晚是個禍患,要不然就……”忽然在郭書榮華眼神裏看到一種淩厲,頓時被紮得抽了一下,偷眼瞅瞅榻上,不敢再往下說。

過了好一會兒,他覺得緩過點精氣神兒來,這才又低低地道:“督公,我知道您愛惜人才,可他這會兒就如此精明狠毒,將來要是使壞使到您的頭上……督公,養虎為患,可要三思啊。”

郭書榮華沒有回答,站起身來,憑窗眺望。像有蒸籠突然掀開般,一片霧正在江麵掠水遠去,近岸處,半枯的葦草凶猛地搖動著——那是一種足陷地獄並想掙紮逃離的凶猛,它們泥足深陷,嗚嗚嚶嚶,蒼老如病,仿佛體內由大地母親賜予的血液正被快速地抽回、剝奪去。而江麵,霧去後是一片碧碎的琉璃,在滾動中不停地收割著雲影,擠出脆脆的茬聲。那雲仿佛也流血了,不見了悠閑與飄逸,在蒼白中蜷曲、抽痛、滴瀝著,像瀕死的水母,融化了皮囊,隻剩一派腥腥的粘膩,被月色調稀。

望著這景色,他的目光變得極其悠遠。過了很久,和緩地道:“你不覺得,那孩子像一個人麼?”

曾仕權恍惚了一下:“您是說,陳星?”

郭書榮華語氣緩慢沉曠,如歲月的旁白:“當初……他領導鬼派群英與我爭衡,著實鬥得精彩。可惜,那樣一個收不服、拿不下、攏不住的人,偌大東廠、許多年來,也隻是出那麼一個。——仕權,你把自己格局定得太小了,看見比自己好的,總想往下踩,這對,也不對。鬥爭培養人才,你卻不懂得把自己的嫉妒轉化成向上的動力——這些年來,我的對手隻有自己,而我對自己卻太熟悉,早晚會變得麻木沉淪,東廠也會失去生機。它和衰老一樣,是一種淺移默化的侵蝕,如果我們不能時時自省,時時警惕,那麼等待咱們的,便隻有滅亡一途,沒有退路,毫無餘地。”

曾仕權仰起臉來:“……督公,小權實不明白,難道為了這樣一種刺激,要咱們把命都押進去?哪怕有一天,咱們被別人打倒,哪怕有一日,被人家踩在腳底?”

郭書榮華道:“古來若論富足,莫過於北宋,然而你可知道北宋是怎樣亡的?他們就是在那樣一種富足與自滿中沉淪,最後迷失了自己。大明的土木之變,已幾近於當年的靖康之恥,說明在那之前,國人已經陷入了這種迷失。人總是貪圖安逸,不能自強,需要鞭策。東廠可以監攝官員,左右天下,正是可以抽醒這迷失的鞭子。而你我,此刻正幸運地坐在這個位置,把鞭柄掌握在手裏。——仕權啊,你看到嗎?我們眼前的大明,就像鄭天笑和長孫笑遲他們說的那樣,真的有些腐朽了,隻有讓它從迷失中超拔出來,不斷在鬥爭與鞭策中去完善、成長,大明才有傲壓唐宋,成為一代天朝、名符其實的機會。至於你我,不過是時輪下的螻蟻,管這粉身碎骨來得是早是遲、由他由己,又何值懼惜。”

曾仕權跪望著督公背影,覺得這聲音似是從他背心透出,有著鼓聲一樣的沉悶與厚重,一時茫然若失,低下頭去。

不知何時,郭書榮華已回過身來。他俯身拿起桌上那柄脅差,輕輕拔出少許,賞看著刃鋒:“你看這倭刀,夾鋼百煆,覆土燒刃,它的冶煉精度、淬火工藝,完全超越了咱們軍中配備的水準,還有紅夷人做的那些大炮、火器,咱們費盡心血仿製出來的,威力和耐久度仍遠遠不及。這說明在你我認知以外的世界,有著無窮廣闊的天地,更有著無可預測的危機。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大明要麵對的,是比瓦剌、西藏、土蠻、韃靼還要凶殘狠毒的對手、難纏十倍的勁敵,對此,我們不能不有所準備,不能不有所警惕。——你明不明白?”

曾仕權瞧著刀刃直勾勾地聽著,覺得去想這種捕風捉影、三五十年內都未必能發生的事,實在有些杞人憂天,忽見督公目光罩下,心頭不禁為之一顫,立時將身子往下伏低道:“督公!督公高瞻遠矚,小權愚魯,未能通透盡知,但小權知道,隻要是督公的話,那就一定是對,隻要督公吩咐的,小權照做就一定沒有問題!小權唯一能做的就是和老大、老呂、小康一起,帶同東廠上下全體幹事精忠團結,緊隨您的腳步,想督公之所想、及督公之所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說罷以頭觸地。

他腦後的發際稍顯蓬鬆,脊梁將水紅色披風撐出弧形圓整的一片,左肩頭有五個不明顯的黑印,像是被誰的髒手按過一下,是火把飛星燙出的窟窿。郭書榮華凝視半晌,嘴角微動,牽帶出一絲類似笑意的表情。

他擱下脅差,提起琵琶坐回案後,低頭調著弦,淡淡道:“你下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