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枕諾聽完,喃喃道:“……想不到世間,還有這麼狠的人。”這話指的是曹向飛的父親,方吟鶴和曾仕權聽了卻都抱以一笑,表情裏很是不以為然。
程連安很敏感,尤其方吟鶴和曾仕權臉上帶笑,卻刻意不往這邊看,更顯出他們是想到了一起。的確,相對於自己來說,成年人砍斷手掌的事一點也不稀罕。他笑著引開道:“那曹老大又怎麼進了東廠呢?”
曾仕權笑道:“嘿嘿,那說起來,可是段佳話。當初咱們廠裏的檔頭有二十幾個,比現在熱鬧得多。當時大夥兒分成兩派,一派龍,一派鬼,相互間鬥得厲害。鬼派的頭目叫陳星,這小子用計害死了龍派的首領,發現龍派不但沒倒,反而穩穩當當地撐了下來,原來真正的首領不是死去那個,而是隱藏在背後的、人稱‘小郭’的少年,於是又準備使壞扳倒他。可是明裏暗裏,陷害栽贓,陰謀陽謀,多次策劃,硬是弄之不動,實在沒法就想出了個主意:找殺手行刺。”
程連安道:“那想必是找到咱們曹老大的頭上了?”
曾仕權道:“可不。當時咱們曹老大流落江湖已經有些年了,靠做殺手過活,名頭那是相當的響,從來沒失過手。接了陳星的委托後夜潛東廠,進了督公——當然那時還不是——的屋子。怎麼動的手,誰也不知道,據當時外麵巡夜的幹事說,看到督公的屋裏隻是燭影一閃,窗紙蓬地鼓起來。大夥兒趕忙闖進去,就見曹老大跪在地上,旁邊扔著把刀子。督公據桌坐著,小身子安閑得像剛品完一盞六十年的老普洱。當時他擺手,讓人退出去。大夥兒守在外麵,隻聽屋裏問:‘為何自盡?’曹老大說:‘殺手殺不了人,就殺自己!’督公說:‘做人做事,應當百折不撓,你放棄得太早了。你走吧,改天再來。’屋裏靜了一下,跟著窗戶啪地一開,人影飛出,好像撲楞楞放出隻黑鷂子。”
程連安奇道:“這麼簡單就把他放了?”
“正講的精彩呢!別打岔。”曾仕權手搖肉串,肘支膝頭,把腦袋往前湊湊,繼續道:“……接下來三個月間,曹老大又來了兩次,都沒得手。督公對他說:‘潛入東廠已然不易,你這樣很累,以後留在我身邊吧,刺殺起來更容易些。’”
程連安“噗”地笑出來。曾仕權:“……就這樣,曹老大留在了督公身邊,白天督公吃飯,他也跟著吃飯,督公辦公,他便看著辦公,晚上督公裏屋睡,他外屋睡——這可把陳星嚇了個夠嗆,還以為這殺手已經被督公收買去了,每天在廠裏行走,身邊又多帶了四個保鏢,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後來的大半年間,曹老大又刺殺督公二十幾次,總之沒有一次成功過。後來又有一次刺殺未遂,督公製住他時歎說:‘你武功不如我,但趁我睡熟、如廁的時候出手,總還有機會的,你卻死活不肯。作為一個殺手,你太光明磊落了,這樣的人不該再做殺手,應該為國出力才是。’”
這下不但程連安失笑,方枕諾和方吟鶴也都露出笑容,沒想到“小郭”也有這麼逗人的時候。
曾仕權壓著笑道:“當時曹老大單膝跪地說:‘我自幼做殺手,死在我手上的人有很多武功遠勝於我,而今前胸後背、胳膊腿上這百多道疤,就是他們給我留下的痕跡——但他們還是死了。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是我的主。我跟你。’他竟然就這樣轉身出去找陳星,把收的定金當麵退給了他,還倒找了幾百兩‘誤時費’。這事讓陳星出了個大醜,廠裏一些人原有的看法因此改變,對督公的實力給予了新的評估,這也直接影響到了後來兩派鬥爭的形勢。”
棧橋邊的琵琶聲如江水灌流,清爽直入胸臆,幾人對火靜默,郭書榮華悠然運指的形象仿佛也正浮現在焰底。方吟鶴道:“以前我覺得自己很猛,等瞧見曹老大,知道他才是虎,而我至多是條狼。可是見了督公,又不一樣。那感覺真說不好——像骨殖中的一點磷火在陰山洞子裏走,沿路照出一片幽涼,洋洋得意,突然山洞盡了,一下來到亮地,眼前陽光普照,萬物滋長,自己一下就沒了,連去體味挫折都來不及,就是迎風而散、一敗塗地。”
曾仕權笑了,道:“有這想法就對了。我一早兒就有句話:什麼樣的腦子擱到督公麵前,那都不叫腦子。什麼樣的武功擱到督公麵前,那都不叫武功。在咱們督公麵前玩心眼兒、耍花活兒,那是一點意義也沒有的。”說完站起來,似有意、似無心地在方枕諾和程連安臉上瞄了一眼,拍拍屁股,抻個懶腰,走了開去。
這一眼像揩人酒渦的指頭,帶著某種寵愛、挑逗和嘲諷,使得他之前講的故事都有了另外一層深意。程連安隻覺從臉頰到耳根都熱跳起來。
方枕諾也沒有說話,感覺內心的驕傲正支撐起一種不以為然,卻又不得不承認,郭書榮華身上確實有著某種氣質,高屋建瓴、天馬行空,有著難言的魅力。一陣煩躁襲來,令他難以安坐,站起身歉然一笑:“腿麻了,活動一下,透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