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做不到、不敢做的事,我做到了。
——痛苦到頭,如此而已,有什麼了不起?生活原本就是一種緩慢的閹割,來得猛烈一些,反而有著別樣的刺激。
他知道,刑求中的犯人,一定也有著相似的心理。
痛苦先是突如其來,然後綿延持續,不斷的刑求,就是不斷製造這種起伏,在安逸與痛苦間形成對比,促使人做出選擇。可是如果受刑者意誌堅強,折磨久了,不但不能奏效,反而還增強耐受能力。甚至——會讓人愛上這感覺。
人就是這樣的生命體,當無力改變現狀,會無意識地自我欺騙,產生一種逆來順受的心理,然後樂在其中。
如果不能追求快樂和幸福,那麼就追求痛苦罷——至少,它容易獲得,俯拾皆是,而且好過麻木得毫無追求。
當對抗變成迎合,刑求就失去了意義。
傷好以後,程連安有很長一段時間感到無比煩躁,後來發現,那是因為痛楚的消失。
心裏的痛還在,身上的痛卻沒了,這感覺好像背叛,像自己弄丟了自己。
可恥的身體啊,你怎能就這樣,忍看靈魂的哭泣?
於是,他準備了一根小針,無人的時候,在自己的小臂上縫來縫去。每剜一針,都有一針的激動:我活著,我還活著。每疼一下,都有一下的驚喜:是你啊,你還在這裏,真的是你!
痛苦成了他確認自己存在的方式,並且就此產生了一個推論:犯人也是在用痛苦確認著自己。這確認中不僅僅針對生命,還包括夢想、包括堅持、包括認為自己會在後世得到某種正名、某種承認的預期。
他開始喜歡觀察人犯,並在他們的眼神、動作中分離痛點,窺探心機。久而久之——
“你錯了,你的想法沒有意義。”“不要傻了,你堅持的,別人也曾堅持過,現在卻早已放棄。”“曆史隻是寫在紙上的字,有人能寫,就有人能塗去,遺憾的是,定稿的權力在我們手裏。”“好好想一想吧,後人對你的評價,既不會是好,也不會是壞,因為除此刻麵對的痛苦,你是不存在的,你為什麼而承受?又是為什麼在堅持?”“你不覺得心中的東西很虛假嗎?尤其是麵對痛楚的時候?想一想,再想一想,究竟什麼是真實的……”
諸如此類,他總有辦法找到對方的失意點,使之決心潰散,喪失意誌,放棄堅持。
再殘忍的人,聽多了嘶號也會膩的。倘能喝著茶水笑笑嗬嗬說幾句話就問出口供,那耍刀弄棒的又何必呢?所以沒過多久,點心房再有難纏人犯,過來都不再問:“三爺在麼?”而是改成:“小安子呢?”
點心房辦事效率提高,很快引起郭書榮華的注意,在他把程連安調到身邊使用的時候,底下人已經將“小安子”這個稱呼換作安祖宗了。
程連安對此很得意:是金子總要發光,何況自己是有根有脈的金子。
而今,又有一塊“金子”掉進了東廠,沒根沒脈,帶著一股子酸氣,居然在督公眼裏,還能博得兩分賞識。
這塊金子,此刻和自己相隔著五七個帳篷、兩三堆篝火,正以穩慢的步伐往前溜嗒。
瞧著這背影,程連安有種感覺,似乎那安靜隻是假象,裏麵有著一種別樣的掙紮。
痛苦如無形之水,隻要存在,必會在身心中流溢。他相信自己的判斷。處理痛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式。曹老大的狠是一種發泄,呂涼的陰是一種埋藏,曾仕權的玩世不恭是一種逃避,康懷的平靜是一種擱置,在這堂堂東廠裏,除了督公,沒有誰的痛苦能逃過自己的眼睛。
倘若方枕諾是真心來投,那麼他受到督公的禮遇,期望得到了滿足,原不該有這種掙紮才是。
這樣想的時候,方枕諾已經走到了營寨的邊緣——這營寨是臨時的,沒有寨柵,隻有巡邏的哨隊時而經過,用腳步劃分出邊界——他的腳步沒有停,慢慢悠悠,仍向前走著,無邊界的營寨和衣帶上的東廠腰牌,讓他的行動毫無阻滯。
程連安卻停下來,因為再跟上去的話,會走到沒有帳篷的曠地中間,那樣未免太過明顯。
一陣風撲過來,像給挑食孩子塞肉吃似地,將一股腥腐的氣味拍進他的鼻孔。程連安臉色大苦,一陣嘔意又翻上來,卻忽然意識到:那曠地後麵的樹林,很是熟悉。
“這個窮酸,難道要去看死人嗎?”他的眉毛微微地下沉,將眼睛壓得扁了一些,溢出森森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