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忽聽晚風中傳來悠揚歌聲。
夜暮星沉,早已過了歸舟時刻,由於此地的戰況,過往商船甚至從昨晚開始就已停航,漁家更是早該避得遠遠才是,竟還有人敢高唱漁歌?
細聽時,那歌中正唱道:“誰說魚兒樂喲,江中有波折。蝦蟹食我子喲,魚鷹把我捉。避開金鉤釣喲,當頭有網羅,實苦真實苦哎,奈何複奈何?”
歌中況味隱約,令人疑惑,眾人循聲移目,隻見在上遊船島剩餘的零散船隻間,有一條竹排正推冰破霧般穿過,向這邊撐來。
軍卒們忙將火把舉高,照亮江麵。
隻見竹排前部站立之人白衫飄獵,正是方枕諾,足下橫著江晚的屍體,筏子後麵坐定一人,頭戴寬沿去頂的馬連波草笠,袖管、褲腳高高挽起,膝側放著一個篾編魚簍,手中長篙碧青翠綠,顫顫巍巍斜擔腹前。
這人從修羅場中穿來,歌聲竟無絲毫虛顫,顯然大非尋常。
姬野平聽著歌聲,望著那漁夫,兩眼圓圓大瞪,神情有些恍惚。
竹排快速切近,軍卒下望之際見底下有方枕諾在上麵,既不好射殺,又不好阻攔,猶豫待命的功夫,就見那漁夫欠身把江晚的屍體掮在肩上,同時一攏方枕諾的腰,長篙點處騰空而起,登上旗艦。
姬野平駝了頸子探著眼,往草笠下看這漁夫麵目,見他形容黑瘦,長方臉,短須末端打著卷,仿佛一堆生鏽的魚鉤七扭八歪釘在了下巴上,先有三分遲愣,跟著道:“……是你嗎?”
那漁夫鬆開方枕諾,將江晚的屍身放平。直起身來答了聲:“是我。”
姬野平嘴唇抿動,兩眼發直。
是他,是他!長孫大哥……他黑了,也瘦了!可是他還是他,他還是他!
“大哥!”一聲輕喚後,他嗓子裏發出咕嚨咕嚨的吞咽聲,哽咽道:“我知道,我就知道……你喜歡自由的日子,可是一定不會忘了肩上的責任、不會忘了我們這些兄弟!”
望著他眼中閃起的晶瑩,長孫笑遲微低了頭,表情有些苦澀,向燕臨淵一躬:“燕叔。”
燕臨淵喃喃道:“小哀,你還是來了。”
姬野平揉了一把鼻子:“您都出山了,他能不來嗎?我就知道,他一定會來的!”
燕臨淵看出長孫笑遲神色有些不對,沒有搭這下茬。這趟從海南出來,自己為見些老友而在沿海一帶留連,當聽到聚豪閣有設五方會談的傳聞,立刻想到這是一個陰謀,但當時想到的竟不是立刻去通知,相反,卻有些莫名的猶豫。此刻看著長孫笑遲的神情,幾乎就等於看到了當時的自己。
江湖、兄弟、豪情、事業……這些離自己已經太遠太遠。在猶豫中就近趕到太湖的時候,已經晚了一步,可是看著聚豪閣渾身血汙的兄弟手連手綁在一起踽踽而行的情景,自己想也沒想,居然一頭就衝了出去。
這種衝動,原本連自己也沒有想到。
也許不是冷去的血在轉暖,隻是有些事情,自己不忍相看。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遠別江湖,此心何係?夕夕啊,難道你隻是我的一個借口,難道因為舍不得,才有了遠離;難道正因為放不下,才有了逃避?
小哀啊,你也是這樣嗎?
長孫笑遲掃了眼蕭今拾月和燕舒眉,與楚原、胡風、何夕碰過眼神,目光在馮泉曉、雲邊清和風鴻野等人的屍體上掃過,在倒地呻吟的陸荒橋身上略作停留,順勢斜出去望了一眼“討逆義俠艦”上的眾人,轉回來看了看郭書榮華和曾仕權,目光揚起,又望了望常思豪和他身邊的秦、程二人,隨即目光收轉,又落回在郭書榮華的臉上。
這一趟目光走的說慢不慢,說快不快,卻令戰場氛圍為之一變,每個人心中都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覺像要有大事發生。
就見他低頭向前緩緩邁出兩步,屈膝躬下身去手按甲板,跪倒伏低:“罪民長孫笑遲,特來督公台前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