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絕響隻拿方枕諾當個牌位,供在頭頂上,實際心裏踩在腳底下,這人有腦子,事來了能出個主意,將來要真有麻煩還可以用來頂杠背鍋,相應的體麵還是要給的,樣子也還是要做足的。因此恭敬著道了聲是。
兩刻鍾後,邵方被人引入東廠,在西花廳落座。隔著兩層簾子,方枕諾在大裏間邵方看不到的角度瞄著,有幹事按事先的安排過去,接待邵方嘮起家常。
邵方以為秦絕響有正事,糊塗著被叫來,又不見人,想是辦案子纏住了一時不及過來,這是怕自己寂寞安排的陪客,因此開始小心應答幾句,在幹事引逗之下,覺得是自己人,馬上這笑聲就多了起來,話裏時不時的就有些不知深淺。秦絕響聽著漸感丟人,曾仕權臉皺皺著,笑容在氣管裏上上下下。程連安和康懷在方枕諾身邊左右陪定,不知他打著什麼主意。
方枕諾支肘於桌靜靜聽著、瞧著,品了有一刻鍾,手腕擺了擺,有幹事出去,把邵方領走。
程秦曾康四人目光都落在他臉上。
方枕諾道:“此人市井氣濃。素聞高閣老倔烈英銳,性情剛強,對此類人必然不喜,此事恐怕難以成行。”
康懷道:“這麼說,邵方這人不可用了?”
方枕諾一笑:“不會用人,世上自無可用之人。四爺,請附耳過來。”
康懷近前躬身側耳,聽囑幾句,點頭道:“明白。”轉身下去。方枕諾又召程連安,也是耳語幾句如此這般。最後吩咐:“秦大人,你對邵方說明緣故,讓他十日後起程去新鄭。”
三日後,市井上開始流行這樣一條傳言:皇上之所以會派海瑞巡撫應天,乃是張居正得到高拱秘信之後的力薦。
李春芳聞此消息大樂,原因是他正因選人不當,致害徐閣老一家苦不堪言而受到舊日徐黨同仁的埋怨。徐階雖然致仕,但在朝中影響仍然甚大,此傳言一出,令他壓力大減。
張居正聞此消息大駭,雖知絕無此事,但他知道不會有人相信。原因是:由於他與高拱都在裕邸共過事的緣故,交情甚好,高拱是觸怒了徐階而被徐指使言官攻擊,導致下野,此怨一直未平。而他當時沒站出來幫高拱說話,等於心存愧疚,欠高拱一個人情。在內閣期間,他因軍事上不同的態度,惹得徐階很不高興,受過徐階打壓。如今徐階致仕,他還在位,經高拱這下野官員一攛掇,展開報複行動很是順理成章。在他看來,這事則極有可能是李春芳一夥搞的陰謀,因為海瑞在江南這麼大搞是他們始料未及的,得罪人之後,怨氣就會衝上來,因此一定要找個借口逃避衝擊,於是製造了這個傳言,即撇清了自己,又打擊了政敵,可謂一舉兩得。他和高拱私交甚篤,一直有書信往來,趕忙把此事寫信急報到新鄭。
高拱看信之後大笑。一笑傳言離譜,消息可笑。二笑居正慌張,膽小可笑。三笑春芳技拙,滑稽可笑。
六日後,宮裏又開始流出一條傳言:由於南方打仗、北方練兵,經費缺口越來越大,皇上捉襟見肘之餘大責內閣辦事不力,有意請徐閣老回內閣再掌政務,籌措經費以便將來對古田用兵。
消息傳到新鄭,如同一道驚天霹靂。高拱再也笑不出來了,他明白:從皇上兩年來的執政情況來看,雖然總不上朝,但他辦起事是雷厲風行的,尤其對戰事上是毫不手軟的。古田大患他是一定要根除的,為此,不惜重新啟用徐閣老是極有可能的。而徐階對打擊異己更是絕不留情的,隻要他重新站在執政舞台上,那麼自己就絕不會像他那樣僅被清算一下財產那麼簡單了。
時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之前這三笑都錯了:以前自己以為傳言離譜,是因為自己當初被彈劾的時候,海瑞給了最後一炮,以此論之,就算自己要薦人坑徐階,也不會薦到他頭上,可實際上海瑞直聲天下皆知,自己薦他去,等於對他秉公直辦的結果早有預料,這樣一來不但在感情上打擊了徐階,也等於在官場中搞臭了海瑞——這個人現在已經是白眼狼的代稱了。所以這傳言不但不假,反而合情合理、陰狠毒辣之極了。
二笑居正更錯了,事實證明叔大的謹慎是對的,空穴來的風才是硬風,風裏麵是不可能沒有沙的,風雲起處必是連天蓋地,哪能一股就刮完呢?人家正是有此謹慎,才在內閣待到了今天,反觀自己,不正是吃了這性格的虧嗎?
三笑自己笑春芳笑得有點早了,而且更可怕的是,極有可能自己笑錯了人。李春芳是個散淡的人,陪老皇爺嘉靖寫青詞,受了不少薰陶,隻怕再過兩年他自己都要成仙了,政治上他是求穩求平,他不是撒二謊遮頭謊的人,如今內閣中陳以勤和趙貞吉資格都老,老到隻能擺個譜了。春芳就算得罪了徐階也無非多寫信頻頻道些歉,怎麼可能耍手腕把張居正這內閣中僅存的能辦點正事的人扯進陰謀論裏來呢?那麼不是他又能是誰呢?這個敵人一箭八雕,實在太可怕了,聽說郭書榮華在下江南時死了,如今京中還有比他更厲害的人嗎?關鍵是我都下野了,這人幹嘛想起來坑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