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這之後的第三天,張居正的信又到了:宮中消息,皇上因徐階年歲大了,又有點想找回年富力強的郭樸或高肅卿,此刻正在猶豫不定。望肅卿兄速作打算。
高拱又微萌起一點希望,明白: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了,郭樸回鄉後沒事修橋補路,樂此不疲,他是鐵了心要逸養天年了。那麼這趟不是自己上就是徐階上,張居正在這裏頭沒法說話,他是替自己使不上力的。那麼誰能替自己使上力呢?外麵徐黨舊人此刻怕正歡欣鼓舞,自己其它的朋友近不得皇上,皇上身邊的人,那就隻有太監。可是如今宮裏是怎麼個局麵?自己又能跟誰搭上話呢?
就在他捏著信在府中連續幾日茶飯不思、焦慮無主的時候,家人來報:“老爺,外麵有一位邵大俠求見。”
高拱胡須立刻就翹起來了:“什麼大俠小俠!走江湖的也來稟報!轟出去!不見!”
家人:“這位邵大俠說了,他是京師來的,專有下麵沒有的門路。”
高拱愣了一下:“什麼下麵沒有?唔……請!”
消息傳下,邵方整衣入廳,大廳四壁登時光閃銀搖——隻見他這身衣服盤金線、走銀花,織斑綴豹、飛弓走馬,映得纖光射地、榮華富貴;暗壁生霞、富貴榮華,遠了看,比新娘子喜慶;近了瞧,比爆發戶還爆發。高拱坐在堂椅上搭眼瞧著,眉間登時起皺,上牙暗磨下牙,肺管子裏就有點要打呼嚕。
其實邵方穿著也覺太乍眼,很不習慣,隻是秦絕響這麼吩咐,也隻好如此。他上廳來先展笑容深施一禮:“閣老大人,您這氣色不錯呀,草民這兒給您施禮了。”
高拱聽這話調侃不調侃,諷刺不諷刺,尊重不尊重,看人也怪模怪樣,一副京痞子的操行,心裏要多煩有多煩,還得忍著,拉起長音:“什麼閣老大人的,都是過去的事,不必再提了。”
邵方歪歪著頭笑道:“一日的閣老,在我等小民看來,便是終生的閣老啊,相信這不單是草民的想法,京中官員人等,也都作如是觀吧。”
高拱心想官場世態炎涼,其變化之激烈比民間何止十倍,你又懂些什麼。邵方笑笑嗬嗬地看旁邊兩排椅子,就在上首撿一張坐了,坐定了似乎又想起了高拱來,忙欠了欠身,笑道:“可以嗎?”高拱深吸了一口氣,鼻子裏“嗯嗯”應著。邵方笑著坐定了,把衣下擺往腿上一攤。道:“閣老可知近來京裏發生的事兒嗎?”
高拱垂著眼簾不瞧他:“哦?如今太平天下,京裏還能有什麼事麼?”
“您老別逗了。嗬嗬嗬,”邵方笑得像在吸鼻涕:“您和張太嶽這信傳得跟走馬燈似的,還能不知道嗎?”高拱實實有些聽不下去了,皺著眉就想喚下人送客,卻聽邵方又道:“閣老啊,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兒吧,徐階要是回來,準沒您的好果子吃,我呢,本事是沒什麼本事,隻不過宮裏有那麼幾個得力的親戚,如今在皇上麵前很能說得上話兒,您瞅我這一身兒的富貴,就是這麼得來的。說實在的,我這親戚們在徐階當政時,受過他的打壓,若他真個回來,大夥兒日子也不好過,倘若回來的是閣老您呢,那就另當別論了。”
高拱沉沉著沒說話。
邵方察顏觀著色,笑道:“宮裏的事兒,就跟這天氣一樣,今兒晴明兒個陰的,誰得寵誰挨刀那都是說不準的事兒,好在我這些親戚們呢,當下正紅火著。在皇上麵前使把子勁是不成問題的。可是這民間往來都講個投桃報李,像咱們這人家兒就更要講個禮尚往來了不是?其實過日子誰都有個三災八難,朋友間伸把手原是應該的,但倘若使錯了勁,人家再不領情道謝,可就又得不償失了。小的我這嘴笨,不知說得可清楚明白麼?”
高拱聽這話太赤裸裸、太不要臉、太不值錢了,心裏反而踏實了許多,明目張膽地討價還價要好處,市井小人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的,宮裏那幫太監也是這路貨色,至少可以說明沒有其它的陰謀在裏麵。徐階下野前,打擊最厲害的就是馮保,現在宮裏最當紅的應該也是他。這人說什麼宮裏有好幾個親戚,應該不過是些虛頭大話罷了。就微微笑了一笑道:“意思高某是聽懂了,不過閣下連你這親戚的姓名也不報一報,誠意未免有些不足吧。”
邵方笑道:“高開一口引吭歌,二馬競蹄好拉車。莫笑人呆不識寶,世上由來醉人多。”
高拱微微一笑,喚堂下:“來人哪,給邵大俠看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