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知這是玩笑,心裏卻也毛毛的,忙道:“別瞎說,看晚上我怎麼收拾你。”吳氏往椅背上一靠,手背兒支著腮幫兒,笑道:“晚上再說晚上的,有這下半晌兒我也夠了。”說著,白白的腳趾頭在他手裏撚動起來。
他捏著老婆白膩膩的小腳,看著她笑彎的眼睛,胸口突突地跳。他爹在外頭喊:“還沒完呢?”他嚇了一跳:“馬上,馬上!”
包紮完畢,架著老婆出了屋,到樹蔭下吃飯。吃了一會兒,他爹磕著煙袋鍋子,又裝上一鍋煙,眼望樹林:“也這麼長時間了,我也想明白了,十儒九丐啊!爹這些年靠種桔子,也把你供出來了,如今提筆忘字,三字經都背不全了,不還是一樣活著嗎?為當個官,骨肉分離的,這有啥好?”
他聽得有些亂套,心想爹這是歲數大了,怎麼說讀書人窮,後來又扯到當官上去了呢?這倒底哪句是重點啊?這何止是三字經的問題?連語言組織能力都退化了。
瞅他嚼著饅頭不吱聲,他爹點了火,叭地嘬出口煙,又道:“村裏人實在,說說笑笑,沒壞心。你看那雞鴨鵝的,上窩之前還得放一天的風呢,總擱窩裏那個,就容易瘟。”
他聽出了一點眉目,嚼饅頭的動作慢了下來。有根小草棍飛到他頭發上,老婆吳氏探身,拈指如雀,替他輕輕啄去。
他爹:“上午村長來過一趟,和我說,山下這幾家盡顧著樹,家裏孩子滿山瘋跑,也不是個事,村頭祠堂有地方,各家賣桔也有錢,各備束修,想煩你出來,給他們開個蒙,也知請你是屈了才了,但念在都是老鄰老舍,想你也能顧著這水土的情份,又知你根底,不比外請的先生混時蒙事,再誤了孩子一生。怕請不動,沒敢直接上門找你,找到我這來了,你看要是行呢,我就去給人家回一聲。”
他明白。自從貶官回來,自己就怕見鄉鄰,躲在家裏不敢見人,山上的活兒,自己一樣拿不起,老婆倒沒什麼說的,上山來幫爹幹這幹那,沒有過一句怨言,可自己哪對得起她呢?這麼大人了,屋裏一待兩年,讓爹媽養活,啥時候是個頭呢?難道還能窩一輩子嗎?
心裏想著,嘴裏這塊饅頭就硬成了石頭似的,說什麼也嚼不下去了。老婆吳氏見他臉色不好看,忙笑道:“虧他張得開這口,可不是大材小用!咱家又不缺那點子束修,孩子們野得什麼似的,何苦惹那個淘氣?爹,您老是不知京師的鬧性,在家待了這兩年,一陣陣想起來我還煩著呢,何況是他!讓他清清靜靜地養養心可不是好!”
他爹聽了這話,看看他,點了點頭:“也是。恁麼的,晚上我回了他。”磕磕煙袋,起身準備幹活去。
“等等--”
他凝了一凝,下定決心般揚起臉來:“爹,這是義業,你回他,說我去。”
各家出人,把村東頭的大祠堂收拾得幹幹淨淨,擺了桌椅,三牲五禮的堆了個全科,各家長擁著孩子等在祠堂門口等著。
他來了,換上了一身儒衣,頭上紮了四方平定巾,一如當年眾鄉親送他去趕考時的模樣。
人們擁護上來,嗬嗬地笑著,給他介紹自己家的孩子,這個是大胖,那個是二牛,開始他還有些拘謹,慢慢的受大家感染,也笑開了,就帶學生們祭了孔子,按個頭大小排了座位,從此,孩子們便有地方念書了。他也漸漸開朗,回家也有了笑聲,娘的腳跟也不疼了。
這天老婆吳氏給他送中飯,走到祠堂外麵,讀書聲沒止,便沒往裏闖,在外頭樹蔭底下聽著。丈夫在裏頭讀一句,講幾句,氣度從容,聲音和厚,倒是挺像個先生的樣子。這讓她想起自己當初嫁過來時的情形:洞房花燭了,他滿屋子亂轉,還不往近了靠,後來坐桌邊不動了,眼瞅半夜,自己坐得屁股疼,忍不住揭開蓋頭瞄一眼,這倒好,他拿本書在那對燈瞧著,好像打裏頭還能翻出位古人來替他行這周公之禮,恨得自己腳一甩就把鞋飛出去,正拍在他臉上。想到這兒,她撲哧兒地笑了。
正這時,祠堂裏鬧開了,似乎是村長的兒子三胖餓了,磨著要提前回家,他一鬧,其它孩子也跟著起哄。丈夫把書本拍在桌上要他規矩,三胖越壓越厲害,反大鬧起來,丈夫就要打他手板,三胖喊道:“你敢!瞧你那窩囊樣!還打人呢!”吳氏心想這野孩子們就怕混熟,一熟了還真管不住,忙到門邊往裏探看,就見屋中腳步蹬蹬大亂,桌子椅子碰得山響,丈夫手拿戒尺追著三胖要他站下,三胖似乎剛挨了一下,疼得呲牙咧嘴,把著桌子邊兒跟他繞圈,拿手指著他,嘴裏喊:“打我?你也配!你個罐養的王八!家裏蹲!你爹怕你憋成瘋子,上門磕頭求我爹,哭成個花牛兒!又牛犢子拜四方地才請來各家出學生!你打我!打我你喝西北風!回家舔你老婆的臭腳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