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大忽然想起了王家那誘人的雜麵湯撈飯來——不算稠也不算太稀的雜麵條兒,寬窄一樣且薄厚均勻,上麵飄著幾朵焦黃的山韭菜花兒,豆麵的香味兒熱氣騰騰地撲鼻而來,黃澄澄的小米撈飯不軟不硬,挑一塊送入口中,有一種一噙即化的感覺。廷妮兒俯首低眉,怯生生地一碗碗雙手捧了過來,從未享受過如此待遇的老大,端碗時那隻大手一直微微地抖動,第一碗稀裏糊塗地吃下去,竟也忘了仔細品品那味兒。
或許是因為天熱,王炳中一身旗袍兒的二太太月琴,連脖領下的兩個蜻蜓狀的盤花扣也解開了,她不知低下頭來悄悄地和滿倉說了句什麼,那粉嫩的脖頸就一覽無餘地送入魏老大的眼簾,走去時那一扭一擺的屁股,招引蝴蝶的花兒一般優美而絢爛。老大的心旌就有些搖蕩,低著頭去扒撈飯,有好幾次把筷子竟伸到了碗外。他沒敢再看第二眼,明明滅滅的滿目春光,就在他的腦海裏五彩繽紛了。
隻剩下他和滿倉的時候,滿倉竟嘻嘻哈哈地用筷子敲打著他的頭:“這臭小子真長大了。”本來能再吃上一碗,老大竟有些再坐不住而急於逃竄的感覺。他總共才吃了兩碗,不到他平時一半的飯量。出門時滿倉往他手裏偷偷地塞了一個小米麵窩頭,當時竟看也沒看,牛秋紅的那句“跟你一般兒大的都當了爹”的話,就一直在心頭湧動,回來以後才知道手裏頭攥的是啥。在他看來,除了呼呼地吃下東家那半鍋無論好壞的飯食之外,“當爹”便是他有生以來第二件盡善盡美且無與倫比的快事了。
老大靠著土坯牆半蜷著身子,或許吃得太快或許因窩曲著肚子,一股氣從胃中嗝了出來——雜麵和熗韮菜花兒的香味還在。他換了個姿勢想睡,左右亂摸索了一陣,卻沒有摸著平時墊頭的那個物件,才想起來是昨晚砸地下的老鼠用了,順手拿起窗台上一塊鬆動的磚墊到頭下,仰麵朝天地躺了下來。牛秋紅的那張嘻笑盈盈的臉,月琴的那個搖搖擺擺的屁股,在他的眼前閃了一遍又一遍。不長工夫兒肚中竟感到有些空蕩,便把包在王炳中舊衣中的窩頭翻出來一口一口地嚼——一種對趙家的不快也慢慢自心頭蕩漾開來。
在趙家的十餘年裏,老大沉默如隔壁那匹黑馬,勤快像官井上的轆轤。
黑馬隻要上了套,便在主人的吆喝聲中呱嗒呱嗒地拉,或許咬嚼草料時嘎嘣嘎嘣的脆響,才是它唯一而至高的享受。不舒服時打個噴嚏,悶極了咚咚地用蹄子敲砸兩下驢圈,至多卷起上嘴片兒來上一聲長嚎,那便是它最劇烈的抒情了;官井上的轆轤隻要有人搖,便咣裏咣當地轉來轉去,那個油光可鑒的轆轤把,就是它鎮日無閑的終極表白。這一切正如他那雙巨大的手,鐵皮一樣的老繭,粗壯碩大的骨節,一麵是四分五裂的口,一麵是條條暴起的青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