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書是林先生寫的,二畝地本來還有裹腳堖時種時不種的一畝坡地,世喜卻讓寫成了總共良田二畝,明年五月清茬交割。但魏老大的好心情似乎一點沒有受到影響。
回到他的小屋以後,將那張地契一會兒放在這裏,一會兒又放到那裏——開始覺著萬分安穩,一會兒便又覺著不太妥當。最後找到很早就拾來的一個炮彈殼,連那塊黃絹一起放了進去,砍了個桐木橛子塞住口,放到了房頂上的檁條下。那個高高在上的地方不怕鼠咬,裝在炮彈殼裏又不怕屋漏。放好之後,他把頭鑽進那條分不清裏外也看不清顏色的破棉被中,拚盡全身力氣大吼了幾聲,聲音像哭又像笑。趙世喜在外邊給楊旗旗說:“聽!聽!魏老大夢夢兒娶了個媳婦兒,一高興就精神錯亂了。”
這一夜,魏老大睡了一個從來沒有過的神仙一般的香甜覺。
第二天一早,魏老大套了那匹黑馬,拉了世喜,一路奔鴿子嶺方向而去。
自從經了靜巒寺那件事之後,趙世喜就添了頭暈目眩加心慌的毛病,排泄的次數也格外多,而且膽子越來越小,聽到稍大一點兒的動靜就要心跳半天。
去鴿子嶺的路上,走上個三五裏的路程,他總要叫老大把車停下來,找個堰邊歇一會兒後再蹲上一會兒,而且附近還要有人陪著,不然,就算旁邊飛過一隻麻雀也會使他心慌不止,老大一路上很是不耐煩:“你屙屎一個人慢慢兒屙吧,俺又替你使不上勁兒。”世喜便有些著急:“二畝地咧,代價不小!——不過一泡屎,又臭不死你!”
大黑馬來來回回搖動著肥大的屁股,堅實有力的大蹄子踏碎了一路的冰雪,凜冽的寒風中,魏老大似乎感覺不到那刺骨的寒冷,他頭上戴了一頂撿來的破氈帽,而且歡愉無比地抄了手,想叫想唱也想吼喊,卻找不到那個最痛快淋漓的表達,他真後悔來之前沒有到娘的墳頭上大哭一場。他想,要是早有這二畝坡地,娘是萬不會死去的。
一會兒,炮彈殼裏的那件東西似乎又在眼前閃來閃去,他也就奇怪,咋白紙上寫上幾行黑字後,趙家的那二畝地就姓了魏?早知有今天,就該往佛祖前的缽盂裏多放幾張鈔票。他最終製定下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雄偉計劃:明年收了以後,把屬於自己的糧食,往寺裏結結實實地給送上小半袋。
趙世喜望著冰冷的原野和光禿禿的山巒,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世界上第一個孤苦伶仃的人,樹梢在寒風中打著的呼哨兒,一聲接一聲地撞擊著他那驚悸不堪的心。
就是在平時,魏老大也和他說不了幾句話,更何況老大又暗揣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驚喜,就隻顧著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裏邊品味那些突如其來的歡樂,哪裏還有心思理他?世喜幾次跟他說話,竟就沒有聽到,他用腳蹬蹬坐在車轅上的老大,說:“喂!-----喂!該不是中邪了吧你。”
老大猛地一驚,回了頭笑著,過了一會兒,又扭過了頭,問:“東家想問你個事兒。”世喜正巴不得一路上有人給說句話,連忙說:“說!說!快說!叫俺聽聽。”“打兔子那天你哼哼的那個曲兒還真好聽,到底從哪兒學來的?”
世喜馬上一臉的惱怒,他真想一腳把老大從車轅上踹下去,咬了幾次牙,最終也沒有踢出那雙憤怒的腳,一會兒就覺得胸口有點兒堵,心髒仿佛要從胸膛裏跳出來一般,稍稍穩定一些之後,才咬著牙說:“老大,你想不想學?想學就教你,可就憑你那二畝地——恐怕學不成!”
一番咬牙切齒之後,他的眼裏就坑了淚水,隨後便扯開嗓子吼了起來:“我們家的門子哥哥你不能串,小心我家男人把你的腿打斷,咚不隆咚一咚鏘,鏘鏘鏘!打斷!打斷!打斷……顧不住吔顧不住——吃糠!吃糠……”趙世喜大吼了一通後,胸口竟覺暢快起來,索性就這樣一路吼開了。
自磨盤溝向北便是當地人說的棋盤山,過了大墊溝一路上行,就到了鴿子嶺下。行至半山腰的時候,兩邊的地堰上呼隆一聲跳下一夥人,看清楚之後,長槍並短刀早架到了脖子上。那夥人知道是大坡地村來送“貨”的之後,便給世喜和老大蒙了眼,左轉右拐地到了嶺上。
趙世喜一直胡思亂想著,自從他被兩個人拿槍頂住了腦門兒後,心裏就一直揣摩著楊老歪的模樣。當他走進一個寬大的房屋時,兩個男人和兩個女人正在打牌,衝門坐著一個五大三粗的胖子,紅黑的臉膛,兩顆不大不小的虎牙,一副笑眯眯的樣子。挎長槍的那個人跟胖子附耳說了幾句後,胖子仍笑眯眯地一邊搓了牌,一邊端詳了世喜一陣子,擺擺手,說:“去吧去吧,跟她說跟她說。”
世喜跟了那個挎長槍的,穿過一片樹林,在一排小石房前停下,挎長槍的進去時間不長,便招手:“過來吧!”世喜一步步地過去,陳鳳嬌從裏邊走了出來,說了句:“來吧。”似乎不是要討債,倒是要招呼客人。
他忐忑不安地坐下,見鳳嬌不開口,便急急地問:“這個,這個,人呢?——俺小子呢?”鳳嬌不說話,向林子那邊努努嘴。世喜抬頭望去,聚財正擔了一擔水,後麵跟著歡蹦亂跳的紅梅——他的整個身子便像被塞進了冰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