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娶了苗香香迎來絲弦唱(1)(1 / 1)

魏老大從鴿子嶺上回來之後,趙世喜似乎對他格外地客氣起來,雖然他不太清楚其中的由頭,但總覺得事情不像世喜說的那麼簡單。

趙世喜仿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時不時地捂著胸口。老大則仿佛換了一個人,那二畝地寫明了明年麥收後清茬交割兩不相欠,他便日日夜夜地掰了手指頭數算著,想著他那二畝地裏生長起來的金燦燦的穀穗和紅彤彤的高粱,空閑的時候他便到兩塊地裏看一看,轉一轉,思謀著如何耕種這天上掉下來的姓魏的兩塊田。

每天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給牲口添上最後一筐草料,便閂了門,爬上凳子取下那隻彈殼,把那一黃一白寫著文字的紙和布看了又看,真的過足了癮以後,再死死地塞上木塞,小心翼翼地放回頭頂上的檁條間,心裏邊再遙想一遍那個輝煌燦爛的未來,然後倒背了胳膊,在他的小屋子裏轉上幾圈——就仿佛一個孤立於寒風中的苦命漢子,終於預訂了明年春天交貨的棉衣後,再在那個遙遠的祈盼中徜徉一番滿懷的喜悅。

當趙聚財拐了一條腿回來之後,楊旗旗由半信半疑的叨叨咕咕,最終變成了怒不可遏的歇斯底裏,她拿了一根火柱①滿街追著世喜打,最後一跤摔在了雪堆上,嘩啦啦地吐了幾口鮮血,十天不到的時間裏,那女人便去了。

自從王炳中和月琴去了她娘家一趟,他便再也感受不到那海的呻吟和浪的呼喚了,月琴對他是來便來去便去,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還是那個楊柳一般的小蠻腰,咋就忽然間消失了那應有的光華和風韻?

這天,月琴早早地便起了床,在外邊的屋裏點了油燈繡花,王炳中喊叫幾聲,外邊也有一搭沒一搭地哼哼著。頭天他就把欠著的二十塊大洋拿了出來,見她仍是不高興,就又加了五塊,月琴似乎並不十分領情,緩緩地接了,說:“咋,還給利錢?既然給,也就要了。”

王炳中一個人躺著,像急於方便卻找不到茅房一樣渾身難受,就自言自語地嘟囔:“白天遊四方,黑夜熬油補褲襠。”

和先前一樣,他說的許多話月琴好像聽不清或根本聽不見,或許也是湊了巧,月琴一把開了門來,明晃晃的天空伴了一股冷風便一齊湧了進來。

王炳中望著月琴,隻覺一股無名火突地躥上腦門兒,喊道:“關上門兒!識弄不識敬的竄種!”

月琴著實地嚇了一跳,怯生生地站在裏間的門旁,兩行清淚便流了下來,王炳中一邊穿衣一邊說:“你說,恁家究竟被了俺啥傷?個賤東西!不括鉸括鉸,就長瘋了!整天價能的不行,耷拉個臉給誰看,誰欠你二鬥高粱?見天兒的冷臉涼屁股,歪眼死窟窿,像個沒得夠錢的粉頭!——你那倆心眼兒當別人不知道?老以為天底下數你俊,圓滾滾的屁股蛋子,咋生不出個一兒半女來?”穿好衣服後,便到東院找林先生去了。

林先生正在檢查學生的習作,看見王炳中後就迎了出來,他把林先生拉到一邊,說:“那事兒咋樣兒了?”

林先生說:“最近一遭兒看來有些活動,不過還沒有吐口兒。”

王炳中皺著眉頭來回走著,顯然有些急躁,說:“這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這一匹騾子,一摞響銀,五石小米兒,這——這都翻倍,做事兒也不找個撬眼,這有錢能使鬼推磨,沒錢逼得猴兒上杆——隻要他是人,清楚了沒有?別整日價發癔症似的——隻要是人,就不怕他鋼嘴鐵牙,也不想想,他整日價忽扇個爐子,叮叮當當地敲來打去,為了啥?嗯?——這再說了,聖人不也是說關關睢鳩,在河之洲,嗯?——這君子好逑,這在河之洲,總要費點兒勁吧?就是俺,也不能把俺家的大白梨摘上幾個硬塞給你:趕緊吃趕緊吃,不吃沒了!是不是這個理兒?這‘好逑’就是好東西兒,想弄個好東西兒,它就得費勁兒。”

好像是怕林先生聽不懂,要出門兒的時候,又轉過身來指著南邊的棚子說:“你看俺家的青花騾子,呱嗒呱嗒地拉犁扯耙,使起來蠻得勁兒,那是草料喂起來的!就是白給了那小戶人家兒,他還不一定養得起,那畜牲吃得多屙得多,甭說是人!這人,這好人材,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該大的地方兒大,該小的地方兒小的,也不多。俺給你說——這老天爺造人,就跟人種蘿卜一個樣兒,一塊地,秋天一刨,能有幾根兒不長毛毛腿的蘿卜?碰上一個倆,就得趕緊搶!”

王炳中似乎有些激動,指了指林先生背後的那棵棗樹,說:“沒見這棗樹?那又紅又大的棗兒,你得趕緊搶,下手遲一點兒,就叫蟲兒給拱了,是不是?這一兩天再去磨盤溝跑一趟,別光來回磨鞋閑磕牙,要不,明兒了就給小孩兒們歇一天!立馬去,這回利落點兒,別光弄那些西瓜皮擦屁股——哩哩啦啦不幹淨的事兒。”

林先生頻頻地點著頭,抬眼向上看看那棵棗樹,光禿禿橫七豎八的枝叉,張牙舞爪地伸向天空中。眯起眼來想想倒也是,當還是滿樹蔥蘢的時候,那最先紅了的大棗,幾日工夫兒便落在地上,撿起來嚐嚐,除了裏邊有個小蟲之外還是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