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娶了苗香香迎來絲弦唱(2)(1 / 1)

林先生扭頭再看王炳中的時候,他已背了手向大門走去,隻聽著一邊走還一邊嘟囔:“也沒見過那縣太爺審犯人?不動大刑,哪個肯招!”

林先生坐著滿倉的大車,和妻子石氏一起又去了趟磨盤溝,這一趟他辦了兩件事,石氏家的房屋合給了石小魁,再也不用發愁下雨下雪的沒有人照看;苗家哥嫂又加要了五十斤棉花,還有十塊銀元的上轎禮、十塊銀元的下轎禮,迎親的食籮又多了二十斤肉。林先生按照炳中的意思一一爽快答應,下一步便是過小帖兒②……

林先生夫妻坐在滿倉的大車上,一路上喜氣洋洋,過了三道嶺的時候,林先生問石氏:“咋樣兒?”

石氏伸出兩隻手,重新扭了扭戴在頭上的黑緞子扁圓帽,將盤坐著的兩條腿伸出一條來,敲打一陣子後又盤了回去,抬起頭四下看了看,又低下頭去重新看著搭在腿上的兩隻手,淡淡地說:“唉,嚇死人了,苗銀匠,俺約摸著再不用幹活兒了,一輩子吃喝不愁了吔,兩匹騾子——唉,嚇死了。咱那時候兒,不值一頭小毛驢兒呢!”說完便抿了嘴兒,望著林先生哧哧地笑。

前邊趕車的滿倉聽後也笑得一顛一顛的,他一邊吆喝著青花騾子,一邊說:“聽俺嫂子說的,東西兒可不一樣呢,人家要的是那根兒不長毛毛腿的淨光淨的蘿卜。一塊地長不了幾個。”

石氏一扭臉,不高興地說:“不長毛毛腿?還淨光淨的蘿卜?吃下去還不是一個味兒?——也說不定,叫蛆早給拱了呢!蔥是蔥味兒蒜是蒜味兒,那才是好東西兒!要醬不是醬醋不是醋的,嚐一口就反胃,再看見準惡心。不論毛毛腿不毛毛腿!是不是?嗯——滿倉?你說是不是?”

滿倉自覺說錯了話,在天空裏甩了幾個響鞭後,說:“毛毛腿不毛毛腿,反正都是根兒蘿卜,再好看也看不飽。再說了,以後啥事兒,也說不準,老掌櫃這回不知要再摔幾個碗——也是,這本兒大才能掙大錢,香香那閨女,俺看行,哥哥嫂子一直坐在那兒瞎嚷嚷,咳!人家還就能一聲兒不吭,多好的一個閨女!也是,這好東西兒都是給有錢的人預備的,哎!——恁都沒見,來的時候兒,抿著嘴兒一直送到大街上。”

林先生說:“看把俺兄弟眼氣的,這古人說,醜媳兒薄地家中寶,最養人的,還是小米稀飯,仨倆月不吃肉能過,仨倆月要不喝飯,可就要命了。”一邊說,一邊用腳偷偷地踹踹坐在前邊的石氏,石氏也不動,還是看著搭在腿上的兩隻手,說:“就你會說——你還甭說,俺還就待見聽俺當家的說,展呱呱的理兒——死了也待見。嗯——滿倉?你說是不是?”

林先生回了炳中後,炳中坐在大太太的屋裏思謀了半天,他在掂兌這件事究竟該怎樣開口和牛秋紅說。

在他的心裏,牛秋紅就是一壺涼涼的白開水——永遠的一個麵孔、一個腔調兒、一個滋味兒,卻永遠也沒有挑得出來的大毛病。她每日做著王家撞鍾的“和尚”,勤奮執著而無怨無悔,她在王家的不可或缺,就像頭頂上的那一根承重的大梁。

王炳中實實在在又無時無刻地在享用著那一壺涼白開,但他卻感受不到那一壺的涼白開能有多大的實在效用,一任牛秋紅驟然間爆發出來的那團火自生自滅。牛秋紅卻無時無刻不在企盼著,什麼時候能忽然有那麼一天,她的男人在急急惶惶的腳步中有一個急轉身,仔仔細細地審視打量一下她這個秀外慧中的女人,算一算她究竟給王家帶來了多麼大的成就和驚喜!可是,一遍又一遍的翹首企盼之後,總也看不到能有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

秋紅到王家以後,一直睡著那方土炕,屋子裏大大小小的物什,就沒有掛過一絲的塵土,連那裹腳的布條子也是一天三洗,絕叫人聞不到一絲的怪味兒。她炕上的炕單總是被掃拉得繃緊而平整,沒有一點卷起的角或抹不平的褶皺,她屋裏的青磚地,也總是被拖擦得油光閃亮,連茅房裏的茅罐③,她都有固定的擺放位置。

她的賢淑深深地藏在骨子裏,她的勤謹和聰慧,洋洋灑灑地充斥在王家大院的每一個角落,就像漫野的綠色生命一般鬱鬱蔥蔥經久不衰,可是,在好長好長的日子裏,竟沒有聽到過她深藏在心底的那個最愛,哪怕是在經意不經意之間的一聲輕讚!那顫巍巍搖響的一身鈴鐺,仿佛才是對她勞苦功高的唯一詠歎。

她也曾把心中那些擺不上桌麵的憂鬱,曲裏拐彎地說給娘家人聽,父親竟表現出一種驚人的平淡和冷漠,好像那四句話便能打開她心中永遠的結:好天氣風靜雲白,好日子平淡如水;功高蓋世者不賞,勇略震主者身危。

王炳中笑意融融地進門後,牛秋紅在鏡子前照了照,翹起蘭花指將滑出來的一綹鬢發攏進去,然後兩隻嫩手一搭,坐在桌子另一邊的椅子上,兩隻小腳半挨著地,腳尖相對、腳跟微微叉開,像一尊嫻靜似水又洞明世事的佛兒。彎彎的月牙兒眼上上下下地掃了王炳中一遍又一遍後,靜靜地說:“想說啥,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