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娶了苗香香迎來絲弦唱(4)(1 / 1)

絲弦也叫弦子腔,由元代的散曲和小令演化而來,元明之際,那些未登上高高廟堂的落魄文人,和千千萬萬的莊稼主兒一起——“忍把那浮名換了淺吟低唱”。弦子腔的曲調,起源於搖轆轤的村妮那大片的腳,加工於扶犁的漢子那粗糙的手,再造於田野間溝坎裏的吆喝中。念詞對白土腔土話,絕不飾雕琢,行腔激越慷慨奔放,粗獷而豪邁,與莊稼人的脾性絲絲入扣。大坡地的莊稼人離不了那個弦子腔,正像他們離不開自己的粗瓷大碗。

太行人不能沒有絲弦,就像陝北人離不開信天遊,蒙古人總愛唱草原長調一樣。絲弦的唱法是真聲唱字,假聲拖腔,全部音域涵蓋了兩個八度,唱詞的末尾,多數是用假嗓演唱的“二本腔”,那個十二度的大翻跳,似乎在渲泄著受苦人一生一世的壓抑和悲涼。絲弦的曲調和合著莊稼人的脾胃,就像他們饑餓時猛吞下去的黃菜撈飯——是特殊地域裏的一種不可或缺的窮苦人的滋養物。

捏泥人兒的、粘糖瓜兒的、煎貫嚐的、糊燈籠的……都齊生生地擠到王炳中家的穀場裏,那棵大皂角樹已看不見那片蓬蓬勃勃的蔥蘢,斜身張望著的優雅仍靜靜地播撒著昔日的妖嬈。巨傘一般的大樹冠下聚集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有心興的看看人兒,沒心興的聽聽聲兒,閑不住的湊湊堆兒。鑼鼓敲響後,為了應和炳中的喜事,頭場戲便是《小二姐做夢》,月琴和廷妮兒一人搬了一個玫瑰椅坐在中間。

《小二姐做夢》算是墊場戲,唱完後便是《趕女婿》,等那個扮演黃天壽的人出來後,月琴簡直驚呆了,她揉了揉眼,那唱腔,那熟悉的磋步和蹺步,明明白白是石小魁!她不知道小魁什麼時候由“三合班”到了“永順班”——“三合班”是絲弦、老調、梆子都能唱。

整個兒晚上,石小魁把黃天壽演繹得淋漓盡致,當唱到黃天壽逃出蘇府的一段時,石小魁結合了梆子的嗓音,將那“二本腔”猛地拋向天際,一腔的哀婉和幽怨,恰如六月天裏的一場傾盆大雨,嘩啦啦地自天而降。月琴仿佛感到小魁是專門唱給她的,那一招一式也全是為她而來的。她的心隨著小魁每一字的念白和每一句的唱腔而揪緊,好似一隻饑餓的貓在撕扯一隻無路奔逃的老鼠。

月琴感到心中已經抹掉的那個影子,又漸漸地變得清晰明朗起來,就對旁邊的廷妮兒推說身上不好受,提前回了家。

還是香香的事剛定下來的時候,月琴便收拾了東院裏自己原來住的房子搬了過去,廷妮兒搬到了西房。月琴從後穀場上回來後,便進屋關門躺下了。後穀場離家並不遠,叮叮咣咣的鑼鼓聲劃過夜空,流水一般地源源而來。

她上次在小坡地村和小魁見過之後,心裏鬧紛紛地亂了一陣子,內心裏也曾把炳中和小魁作了不經意的比較,似乎小魁的那個透心透骨的執著,才能夠喚回她那個薄霧一般飄搖的魂靈。

來王家之前,她也曾勾勒過一幅未來的圖畫,嫁到王家之後,她也曾處心積慮地要自己成為一個賢淑而溫順的女人,但每次的努力都和她在噪雜的廟會上唱大戲一樣,滿懷激情地上場,精疲力盡地卸妝,無論如何地傾心傾力,都聽不到一聲恰到好處的喝彩。尤其是那次回了趟娘家之後,她的生活似乎完成了最後的謝幕,她越來越明白,她隻不過是王家的一件用具或擺設,早先的那些構想,也隻不過是在戲裏過了太多的生活,按照戲裏的路子又去找尋了生活。

她甚至有些恨那些編戲的人,把許多閑磨牙的東西拿了來流傳,枉害了許多和她一樣的人。人世上根本沒有《趕女婿》裏的蘇章——正好像她的父親,把見過的幾件小事總結了一個“船底和船幫”的學問後,她就在一千個“祝福”和一萬個“好意”裏,無可奈何地縱身到一個萬劫不複的深淵裏了,也正像老女人們的那一雙雙小腳兒,有哪一雙不是親爹親娘給親手包裹出來的?對於那些好與不好的感懷,其實和人悶了想唱,鳥兒閑了要叫,春天到了樹要長葉是一個道理。至於那些喜歡和高興,也都在自己手裏,不該鬆手的東西就不能鬆手,正像她見了石小魁,一萬個好是自己撒手扔了的,要找回來,正像那落入花園裏的雷,一聲響過之後便什麼也沒有了。

月琴在被窩裏哭到半夜,心裏忽然有了一個難以抑製的衝動,做不做夫妻,隻不過是脫不脫衣裳的一件事,能和小魁同台再唱一回戲,死也值了!

唱戲的幾天,月琴一直呆在屋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他不願意看到石小魁。可是,一天三場的戲,但凡有些空閑,小魁便到前院林先生的學堂裏晃蕩一陣子,月琴從門縫裏看見兩次,後來她便把院裏的門閂了。

自從上次見了小魁,她便一直在興奮和惶恐中煎熬了好多天,她知道有好多事是萬萬碰不得的,正像父親和鴉片膏子,有了第一次便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最後在惶恐和無奈中,走向不人不鬼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