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夢斷秦淮不風流(1)(2 / 2)

汪天成借了酒力,似乎要把一腔的幽怨和激憤全傾入那秦淮河水中去:“這大清完了,真要完了,‘大筐小筐,大偷橐駝小偷羊’,這大點兒的官,在家坐著收銀子;小點兒的官,跑到下麵要銀子;上不了屬的,跑到酒樓裏吃銀子。”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戳著煙柳中絡繹不絕的畫船:“看看,看看!有銀子的花銀子;沒銀子的搶銀子;撕破臉皮的,脫光了屁股換銀子!——你看看,你看看!這千行百業都蕭條,這秦淮河的生意興隆!這拿刀拿槍的生意興隆!這明鏡高懸的生意興隆!真是!太平的日子莫名其妙,不太平的日子鬼哭狼嚎!”

當他那一肚的感慨,正像秦淮河水一般滔滔不絕地湧來之時,一眼瞥見府尹的臉拉了好長——鼓泡兒似的一雙眼,似乎被無限的睡意所籠罩。

汪天成頓感一股寒意自脖梗一直湧向足底,又反穿整個脊背。

當府尹身邊唱曲兒的女子,將手中的絲絹啪地一聲打在他臉上的時候,他真的感到自己在數九寒天裏,光著脊背站到了曠野之中,而且他那秋水一般的精明和算計,也和畫舫中女人的屁股揉合在了一起——齷齪不堪而荒唐透頂。酒也驚了個半醒,連忙說:“我說的是那綠營兵——綠頭蒼蠅一樣的兵!爛成一坨屎一樣的八旗兵!”

“留七分正經以度生,留三分癡呆以防死!——太過精明,一事無成!”花白胡子裏傳出的聲音一字一頓,平靜而執拗。再看那一張臉,似乎和窗外的天空一樣,似陰非陰是晴不晴。

兩個人離了畫舫之後,汪天成望著府尹遠去的藍布小轎,他越來越感到自己豈止是在數九寒天裏光了脊背,簡直脫得不剩一隻褲頭!——他在一個不合時宜的季節裏,和千人騎萬人跨的娼妓一般,將那人人皆知的“萬不該”昭昭於天下了。

不到半年,汪天成便被一個七品的按察司經曆尋了個“不遵皇命”的借口,一條鎖鏈鎖入大牢去了。

老父親和賬房程大寶費盡周折,蕩盡了小半個家產,終於在“長毛兒”即將破城的前幾天,將皮包骨頭的汪天成從大牢之中抬回了家。

“長毛兒”進入南京後,男女分營而居,提倡男女平等一夫一妻,女人不僅不再纏足,而且頭裹布巾、腰束寬帶、橫挎長劍。嶄新的日子如一道橫空出世的彩虹,在久陰不晴的天氣中撲麵而來。誰能想到,隻是在一回身之後,那條亮麗的彩虹便不見了影蹤,轉瞬之間,“長毛兒”裏大大小小的官員,也一樣幹起了拜金寵玉妻妾成群的蠅營狗苟之事,和大清的混沌一般無二了。而且但凡重要的活動,“長毛兒”的官們都還要巫婆一般地貼符念咒燒紙錢,翻著花樣兒地折騰來折騰去,像是閻王突然倒斃之後高興瘋了的一群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