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宋國天牢裏緩緩走出來的宋王劉璟,在別人眼中似與平時無異,一樣的神情傲然,一樣的眼神冰冷。但在淩飛看來,劉璟眉心微蹙,腳步慢而不穩,烏發和素衣都並不齊整,便是劉璟身心俱疲時才會表現出的樣子。
淩飛上前行禮道:“殿下,人的身子總不是鐵打的。太皇太後與太後若還在世,看到殿下如此折磨自己,她們該是怎樣傷心難過啊!”
聞言,劉璟的眼裏又結了一層冰霜。他不理淩飛,徑自上馬,卻也並不疾行,任由淩飛牽著馬走在他後麵。
無人處,淩飛忽然跑到劉璟前麵雙膝下跪,絕塵一驚,當即停了下來。
劉璟道:“你做什麼?”
淩飛解下佩劍,將劍橫在了他的雙膝與絕塵的前蹄之間。“殿下,楚惠王之死,是臣自作主張!是臣衝動妄為!是臣沒有管住手中的劍!殿下要殺要罰,臣萬死不辭!但求殿下不要再折磨自己!殿下是宋國國君,宋國不可一日無殿下!”
劉璟道:“你起來吧。”
淩飛仍跪著,卻抬起頭望向劉璟。“以前殿下遇到難事,多多少少都會與臣說上幾句。可是自從臣刺了楚惠王一劍,殿下再沒有與臣講過心裏話。臣自知粗淺,不能為殿下出謀劃策,但臣也總該為殿下排憂解難。不論因何緣由,隻要殿下一句話,臣自取首級,派人送去楚國抵了楚惠王的命便是!”
劉璟眉心微動:“因何緣由?”
淩飛道:“其一,是臣殺了楚惠王,楚國才起兵伐宋。東方愆統領八萬楚軍,已渡楚水,直往玉河。東方愆來勢洶洶,大戰在即,不可小覷。臣願獻了首級,望宋楚議和,換一場安寧給宋國百姓。
其二,是臣在殿下的船上殺了楚惠王,她必然以為臣是聽從了殿下的命令。殿下把臣殺了,才能自證清白,得她諒解,也得殿下心中安寧。”
劉璟看向遠處枯萎蕭索的密林。“你想聽我的心裏話?無非是——我不殺你,是因為你做了我想做的事。我不理你,是因為我無法原諒自己居然想做這件事。況且……我從沒有告訴過你不許傷林瓔!”
淩飛道:“想歸想,可是殿下並沒有做!楚國刺客頻頻行刺,殿下忍了也就罷了。當時林瓔處處相逼,殿下都始終沒有拔劍。錯是臣犯下的,殿下不必護臣。
臣也明白,誰做楚王時,殿下都能與楚國大戰不休,但如今她做了楚王,殿下便不願與楚國交鋒了。不殺了臣,宋楚之間又如何議和?”
劉璟搖了搖頭,駕著絕塵緩緩繞過淩飛。“你我自幼相熟,我不會殺你的。”
淩飛立即收劍站了起來,上馬跟著劉璟,又聽劉璟道:“絕世峰誘殺劉瑢時,我並不能全然體會失去一個人的痛苦。我以為,恕兒早晚可以忘了他,早晚可以原諒我,畢竟,我也有許多理由,許多借口,許多身不由己。
直到母親突然離世,我才明白,失去一個人的痛苦,根本無法釋懷。這種痛苦,我自己都無法釋懷,又如何讓恕兒釋懷?我曾對自己發誓,不再讓恕兒失去她不願失去的人。她與林瓔一起在陳國長大,不論是情同手足,還是另有私情,林瓔對她而言何其重要,自是不必再說。
可是當楚國刺客頻頻出現在我麵前時,當林瓔在我麵前咄咄逼人時,我還是想立刻殺了他,以解心頭之恨!
憑什麼陪恕兒長大的人,不是我?憑什麼恕兒寧願在他的後宮裏無名無分地住那麼多年,也不願留在我身邊?憑什麼每次我想留住她,她都執意要走,而且最後都去投奔他?”
說到此,劉璟忽然淚流滿麵。
憑什麼,那些妒恨我又令我妒恨的人都有親人環繞,好不溫馨、好不熱鬧!而隻有我,眾叛親離、孤身一人?隻有我,左右搖擺、進退兩難?
憑什麼,當我拿著宋國玉璽,帶著宋國王後,渡玉河,至楚水,與你中秋相約,就要拿整個宋國換你一人時,卻遇他阻撓!
他竟不惜以死相阻!
從此宋楚之間隔著他的死,而你我之間,又裂了一道痕!
憑什麼,事總不遂人願,天總戲我如偶!
劉璟心中憤懣,卻隻能沉默拭淚。許多話,他再不能對淩飛說。
淩飛不知劉璟的身世之謎,亦不知趙王與恕兒合夥騙了他們,自然還以為劉璟與恕兒是一對親兄妹,於是勸慰道:“她一出生便得殿下照顧,她還是會念著與殿下的兄妹親情,理解殿下,原諒殿下的。就連她的女兒也一出生便得了殿下的照顧。若不是殿下不顧自己的名聲,給了她的女兒宋國公主的名號作為倚仗,她剛回楚國時樹敵頗多,她的女兒還不知道能不能活過周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