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天陰靄靄的,霧氣籠罩在頭頂上,猶如蒸饅頭冒出的蒸氣,呆久了,身子一抖,似乎能抖出水珠來。都六月的天了,虧了不是爛黃梅,否則江南大地水窪窪一片,衣服都會黴掉。在這梅雨季節裏有種雨不煩人人自愁的感覺,正常人的心情都會有種壓抑感。梅雨愁煞了郎芬芸。她盼著那太陽,偏偏那太陽就是透不出那水般的霧層。
郎芬芸所工作的硬幣廠靠家屬區很近,自行車六分鍾遠。所以,一日三餐職工們都是蜻蜓吃尾巴自家燒。家屬區的食堂裏單剩七零八落的幾個人,單身漢不多,營業的收入勉強維持著水電氣的支出。食堂職工的工資獎金,廠裏還要倒貼。所以廠工會動議了幾次,就食堂的去留問題,幹解東主席都拿出了三個方案,然而廠部遲遲難以決斷。因為這不是簡單撤銷一個食堂的問題,還有個職業高中,還有個幼兒園,醫院呢?會產生一係列的連鎖反映。工廠小社會,這又是曆史問題。其它行業的工廠企業,三產後勤早就革掉了尾巴,唯獨屬於印製行業的硬幣廠,做啥事都是慢三拍。計劃壟斷,特殊的很,惟其特殊,改革隻能慢慢來。僧多粥少,人要吃飯人要精簡,永遠是個兩難題。搞急了搞冒了,硬幣製造出了事影響了國家貨幣發行,這可是件政治大事。
廠工會年前提的建議,準備把家屬區食堂拆掉改建成職工活動室,乒乓桌架起來,台球司諾克沙弧球麻將撲克一一配齊,外麵澆個籃球水泥場,這麼多職工沒得個地方活動也不象話。眼下,職工要娛樂隻好到利民鎮上的“喜洋洋卡拉OK廳”,那邊生意稍好一點。除了這,就數區裏的華夏證券營業廳人氣旺了。職工炒股,權當是一種樂趣,前幾年進的股市,那時二千多點,還有點小甜頭。誰知一會牛一會熊一會兒豬的,把小股民搞得暈頭轉向。如今成了寡婦死兒子,沒指望了。套在一千五百點下,到了股市一個個巴不得大牆上的屏幕變成人民幣,撕幾張解了套走路,老股民暗暗發誓,解了套再也不受股市的誘惑,不炒了。那些離退休的更奇,進了營業廳,看幾眼大盤就擺起了牌局。空調颯颯,笑語朗朗,倒也其樂融融。那眨眼不定的紅綠股碼看著這般股民閃動的更厲害了,似乎在說看你們炒,我張著大口等著呐!
這利民鎮是個老稱呼,自從寧江縣劃為石陵市的一個區以後,新名稱好像是利民街道委員會,人們別不過彎來,喊鎮習慣了,恐怕這也是人的念舊心理在作祟。說利民鎮喜洋洋卡拉OK廳生意好點,無非是說人氣旺點吧。跳舞相會的,就數硬幣廠的多。如同鎮上的股票市場,那裏也是廠裏的職工多。經濟是基礎,物質第一,卻是真理。怪的是卡拉OK廳裏,年輕人少,三十八九歲的居多。並非是嫌那地方檔次低,主要是小青年不願意浪費那跳的工夫,相伴纏繞偎吻的時間都不夠,哪有心事舞去。反倒是四十歲外的人,眼看青春將逝,抓抓牛尾巴,於是約個朋友跳一跳,找回點青春活潑的感覺。廠裏結伴去的,一般在周六,估摸著定型的舞伴有十五六對。平時舞的隻有上二班倒班的。這跳舞也象吸煙喝酒釣魚似的,會上癮,不沾不要緊,染上了,那顆心到時就會“卜咚卜咚”節奏起來。上了癮的舞友,一聽到音樂,那腳不由自主地應著那節奏踏起步子來,三步四步自然就來了。當然這前期條件是對音樂節奏要有感覺,就象男女的雙方,找著了感覺,心中才有對方一席之地,否則免談。錢留生學會跳舞倒純粹是工作需要。那年出差到帶隊行檢學會跳舞的,啟蒙舞師也巧就是慎潔。過後,慎潔有點後悔,說她早了三年教他下舞池。錢留生不明白,再三追問,慎潔就是笑而不答。
說到行檢,那是印製行業質量檢驗的年度大抽查。印製行業生產硬幣的共有三家:石陵硬幣廠、沈丹硬幣廠、滬東硬幣廠。質量管理部門每年組織一次,抽檢成品定優劣。分別從三個廠抽調專門檢驗人員進行對口盤檢,特別是硬幣大誤,那是一票否決的。至於硬幣水印模糊點,料片質地夾花,或者邊緣有點毛刺,那是小誤,不足為奇。即使有點小誤問題的硬幣,市麵上流通一般人的肉眼簡直無從分辯。大誤指的是數字管理,簡稱數管。硬幣包裝每十枚一匝,十匝一包,十包一盒,十盒一箱打包,從中抽箱抽盒,再抽包抽匝,一匝裏少枚,八千箱裏少三枚就為大誤。這就是說硬幣生產的大誤為要,必須數字準確。印製行業的數管就象軍隊紀律,自然嚴。稱硬幣為特殊還因為數管產品有它的代號,象一元硬幣叫“963”,一角硬幣叫“961”,五角就是“962”。紙鈔同樣,十元是“964”,百元是“965”,五十元“966,”便於管理吧。有次行長視察印製行業曾說了三個不斷,那次公司傳達貫徹行長講話,適逢錢留生在京一並聽了。印鈔造幣技術要不斷創新,設計印製質量要不斷提高,貨幣防偽效能要不斷升級。這三個不斷順理成章成了近期的工作目標。就在那年行檢上,錢留生可是露了臉,所以也就學會了舞。
錢留生隻要是晚上十一點回來準累。一來家腳都不洗,就往床上一躺。他人雖不到四十,小時候苦了點,顯得有點老氣,醬黃瓜般樣臉色一年到頭差異不大。他家姐妹三人,老家在連雲港偏南的林鎮。大姐叫錢留英,大哥錢留根,老家務農,都是老實巴交的人。錢留英嫁給本鎮的農民呂華,後來呂華到廣東打工,又到深圳,竟然三年不歸,也不讓錢留英去找。錢留英後悔極了,早知誤妾期,不如不打工。錢留英同郎芬芸最談得來。大哥錢留根比錢留生大一圈,父親死得早,長兄為父,長嫂為母。特別是錢留生上大學的四年,錢留根省吃儉用,一分錢摳著省,多虧當時大學費用不高。那時的錢也很是值錢。錢留生順利讀下大學來,苦了大哥。也就是這個原因,一分到工廠他心底裏就暗示自己,一定要找個家庭過得去的,殷實點的老婆。郎芬芸父親郎俊辛是老印製職工,長期幹財務科長;母親葉蓓是六五年的老牌大學生,高級工程師。當時的媒人是樂昌英父親——分廠印花車間主任樂開來,他和郎俊辛是把兄弟。人家媒婆是能說會道,死的能說成活的,那個語言技巧,真有點象《上錯花轎嫁對郎》裏的張李媒婆,而樂開來這個媒公卻是三拳頭打不出個悶屁。受郎科長委托為郎芬芸作媒,約了錢留生在家裏見麵,樂昌英在一旁嘻嘻笑了半天。原來,作媒就象對口相聲三句半——
“坐,小錢。”
“坐,樂主任。”
樂昌英聽到這兩句對話,底下沒音了,急忙倒上開水泡來茶端到桌子上放好朝兩人看看。這時又聽到兩句——
“小錢,你看郎科長小女咋樣?”
“好。”
“那,你看,你們見見成麼?”
“可以。樂主任,我還小……”
“我知道。她模樣粗點,善良心眼實。過家家麼,又不是選美。”樂開來一聽錢留生說自己小,急了。說小就是不想談的托詞,外交說辭,賓主坦率地交換了意見,不就是說雙方沒有達成任何協議,各說各的話。前句不過好聽一點罷了。這一急,多說了幾句話,急中真能生智啊。樂開來這幾句話,給錢留生影響挺大。樂昌英原先擔心父親說不來,想敲敲邊鼓,這下安心了。樂開來的意思分三層:思想工作領先原則,先表明目的——找老婆是過日子,漂亮那是舞台亮相用的道具而已;先得善良實在,然後就是前途。
果然,記得當時錢留生順口說道:“我就要人好點的,家庭好點的,有前途點的。”
“對,對。這三點沒問題,尤其是前途。”樂開來激動起來,順手解開兩個扣子對樂昌英說道:“再加點開水,茶味才出來。”樂昌英咕嚕了一句:“你就隻知道‘錢’途,看你猴急個啥,又不是你找女婿。”樂昌英最大忌“錢途前途”的,不懂愛情。樂開來不理女兒的岔,手一揮說:“小錢,你說對象有前途點的,家庭好點的。郎科長就這三朵花,剩下這二把子花。他的錢歹著呢。成了,你接我的班,先弄個副主任幹起來再說。大學生料子好,底子厚。”
錢留生笑了起來,樂昌英一看他笑,心裏極不自在。“錢歹著呢,”以後這句話,就成了談對象的口頭禪,也是迎娶的條件之一。
這晚錢留生破了常規,十二點才來家。剛躺下腦殼碰到了一張紙,於是拉開床頭燈,這紙太熟悉了,是離婚報告沒錯。他心裏一陣狂喜,也有點遺憾,真的離婚了,畢竟夫妻了二十年啊。終於簽字了,你說拖,相同我打太極拳,左推右報劃半圓?慎潔說得倒好,馬上是銀婚了,好好過日子。這日子有滋有味才行啊。與這個屬牛的,抱著她,就像抱著一堆棉被,動個半天也不抵慎潔扭動一下,那才叫舞曲,那才叫生活,滋味的很哪。一想到昨晚慎潔摟著他,那股勁真叫他喘不過氣來,渾身架子骨也沒了。還用嘴,真絕。好慎潔,有你才有味,有味就要給你位。就著燈光,錢留生瞄了一眼,報告右下方,依然是空白。怎麼沒簽字?!哼。錢留生腳向空中一蹬,腰一束起來了。他奶奶的,好說歹說你不簽,你不自願,我、你個豬腦殼的。一想到“豬腦殼”,錢留生不禁苦笑起來。這是川話俗語,怪事,真是近朱者赤,連思想語言都滲透了慎潔的句子。錢留生腦子裏想著慎潔,走到隔壁房門口,右手拎著紙就想敲房門。那揚起的紙經燈光一照,顯出了反麵滿滿的話來,不覺停了手又退回自己房間細細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