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郎芬芸順著民綠路返回揚式樓,路上一個人也沒有了。夜風吹拂在臉麵上涼兮兮的。到底夜深了,水霧更重了,稍一停頓,頭發上就結了細細的水珠。她用手捋捋前額的朵娑,整個家屬區隻剩東北角上還有扇窗戶亮著燈。光線在漆黑的夜空劃出了道道區域,直穿雲端,沒入盡頭。郎芬芸注意掃了一眼,好像偏東的三十一幢樓。那不是汪狄家麼,怎麼到現在還亮著燈?都零點光景了,這汪狄精神倒挺好。哦,剛剛來時聽他說什麼精益管理案例,還說廠長要的。為了廠長,廢寢忘食,挑燈夜戰,值得。哪象他錢留生為了女人,傷神罰錢的。郎芬芸轉過彎來,十五棟偏西,薑誌雲家也亮著燈。這一西一東,遙相呼應,與偏南點的柳昌勤家的歇燈瞎火形成了鼎足之勢,柳昌勤到底老了,也許是早早歇了覺。
郎芬芸愈往家走腳步愈重。看著安寢的柳家,心道還是懷嫂懷青娣好。喊懷嫂那是郎氏三姊妹喊出來的。因為她們原先一棟樓,門對門鄰居。郎芬芸知道懷青娣命苦。她老家青城山旁,家中四女,她是老大取名“請弟”,上小學語文老師覺得不雅,改成同音的“青娣”。老爸盼兒子,弟終於沒的請來,這送子觀音在青城不起作用,對懷家沒有半個點憐子之情,連來四女;直把懷家老頭的方腦殼氣的圓了點點。嫁給柳昌勤福沒的享幾年,老柳的血糖高了起來,一日多餐,肚子餓了也不敢吃,忌口的很。這飯也極難伺候。好在女兒柳鶯懂事,女兒是媽的小棉襖,一點不假。談個女婿束文冰也是乖巧。眼見得小兩口談的來,成都話叫有鹽有味——味道不錯。這懷青娣不僅丈夫的福沒享到,自己又吃了個悶虧。原來傳說印製行業要參加地法統籌,她怕了。提前七年自願內退,還是開的“後門”。 本來懷青娣是幹部,屬豬的,要到五十五才退。這家夥倒好,她一怕就提前了七年,四十八回了家。因為有個規定隻能提前五年,懷嫂通過關係還轉了工人崗編製,這樣四十八才能退。她又記掛著兒子在石陵市買房,整天嘮嘮叨叨。誰知退下來五年了還是沒有到地方去統籌。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退休一年少拿萬把,一年就跑了三個平方的商品房。郎芬芸覺得懷嫂是窩囊,更感到時世難測。真的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就算你是廠裏的最高首領有啥用?還不是吃不透上麵的文件精神麼!說是行業要參加地方統籌,三年全部到位,那是傳傳而已的單相思。行業幾萬人哪。到地方,退休工資才拿七八百;行業呢,有個三十年工齡的就拿到一千八九,誰願意去?眼見得這統籌沒的聲響,想當初雷聲那麼大,到頭來連個雨點星星也不見一個。有道是“膽大的嚇死膽小的。”廠裏的統籌風刮退了一百八十多人,現在又不見了“統籌小姐”下樓,這退下來的直氣得七昏八嗆,恨得咬牙切齒。誰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柳嫂一退,家裏有人料理了,柳昌勤飲食得當,身體健壯了不說,那臉都是紅堂堂的。至於懷青娣呢,早晨扇子舞,下午活動室轉一轉。全然沒了歇在家裏精神無聊空虛的狀態。竟然年輕了,五十三歲咋一看四十三四。真正是老豬叫窠,神了。郎芬芸掐指算算,自己也四十三了,要是提前五年還差兩年,退吧。離了婚一到杠子就退。跟著柳嫂她們跳跳扇子舞打打乒乓球。再怎麼的也得把交誼舞學會。再買個手機,也來洋乎洋乎。郎芬芸一想就通,自己為誰而活?為自己。早晨跳舞的不都是女的麼?廠裏寡婦多,男的本來壽命就短,還要到六十,真不合理。
夜越來越沉,水霧也更濃了。那民綠路的燈被白白的霧裹著,渾圓似的像個地球儀。射出的光圈隨著風動。兩旁的冬青青平展展的,經風一吹,“籲嚦籲嚦”的回聲在夜空中蕩漾。偶爾竄出一隻老鼠,往一樓人家的院子裏直跑,眼一眨不見了。郎芬芸有點頭疼,右胸肋一陣陰疼。她趕緊緩緩地深吸了口氣。肚裏“咕咕”一陣響,怕是受涼了。她毫無倦意,一會想到柳嫂,一會想到小昌,又想早退休還得寫離婚報告,幾件事直攪得她腦袋發脹。
上的樓開門進屋,燈才撳亮,那錢留生猛的又跪了下來:“芬芸,不要離婚。我求你。我改,給我一次機會,就一次。”
“哼,狗改的了吃屎麼?你今天人在家,明天見到苗條漂亮的魂還在身上麼?我是直桶型,該退休了。”郎芬芸走到廚房洗了把臉,就往房間去。
錢留生站起來拉住她的手說:“睡這邊,睡大房間。求你。”
“放手。”郎芬芸手一甩:“你那房間不是我進的。進了我身上不舒服,有人在看你呢。不離婚我就死。你還想搞外麵彩旗飄飄,家裏紅旗不倒?做夢去吧。”郎芬芸說完徑直到陽台房間。錢留生眼疾手快,猛的兩手一箍攔腰抱起,走向他睡的大房間。一進之後返身插上門銷,背貼在房門上,氣喘籲籲說道:“我說了,不離就不離。你還是我老婆。老婆你懂嗎?”
郎芬芸經他一箍,臉憋得通紅。兩眼瞅著錢留生,見他醬色臉泛著紫紅,呼呼的吸著氣,心裏打了個結。莫非今晚又要掐我不成?哼,拚著這條小命不要也不讓你再掐了。兩個人象鬥雞似的立著,誰也不先躺下來歇覺。隔壁小昌兒子翻了個身,嘴巴裏咕嚕了聲什麼,屋子裏一片寂靜。僵持了片刻,錢留生低低說:“芬芸,好芬芸。這樣,你要離先等等。等到分到房子再說。到時九十多平方的三室一廳給你。”
“呸,我才不稀罕呢。人都不在乎了,何況房子?這兩式一廳夠住了。等?你是想等你明確正廠長吧,再升官找那個更方便吧。”
“你,”錢留生的心火一下子竄了起來,揚揚手道:“好心倒成了驢肝肺。”
“你打你打,你反正是凶手。打慣了,習慣成自然了。你打你打呀。你還能打幾天?我的錢給我,不是給你去塞洞洞用的。”錢留生怒睜雙眼,血性氣冒了出來。幾步走到床前,顧自往下一躺,被子一蓋,不再搭理郎芬芸。郎芬芸見機拉開房門到陽台房間睡去了。
廠裏的消息傳得就是快,消息的來源也挺神奇。就像演藝界的花邊新聞,小報記者熱炒起來凶得很,偏偏那銷量就好。國人喜究隱私,大概是積習難變了。再隱秘的事情說傳就傳開來了。錢留生剛坐到辦公室,段剛就走進來說道:“錢廠,你阿曉得,我們廠裏有人在元都罰了款。聽說還是幹部呢。”錢留生平靜地問道:“誰說的?”“我家蒙雙聽她們分廠一個職工講的。他的愛人就在元都賓館做服務員。我估計就是她傳出來的。”
錢留生剛想說幾句,電話鈴聲直響個不停。
“哪位?”
“錢廠,今天上午八時在廠辦會議室召開處級幹部會議。你通知段書記啊。”
“蘇姍你阿曉得是什麼內容?”
“傳達公司‘三講’總結材料,書記廠長結合公司材料進行警示教育。下午可能組織到石陵市模範監獄參觀腐敗展覽館,也不一定。到時你就知道了。哦,廠長講了,請假要同幹部處的危平請,一律不準缺席。”
錢留生“咳”了聲掛了。段剛說:“咱分廠束倫溫下周四回來,聽說要宣布新廠長了。束廠是同公司管人事的副總盧編林一道來,怕是直接宣布廠級領導吧?”
“聽說的不足為憑。”錢留生看看表就說:“咱們就去吧。早點走有個位置。八點會議還有一刻鍾。”說著同段剛並肩走出,到的隔壁辦公室說道:“左喻,我們去總廠開會。這邊你就照應一下。”左喻看看書記廠長,應了聲。走到樓梯口,見汪狄也下樓往總廠辦公大樓去,錢留生問段剛道:“他到大樓去幹嗎?”
段剛望望前麵過來的田雲、巴林玲兩位書記,低聲地說:“你不知道呀,今天薑廠可能叫他介紹精益管理思想呢。他的稿子前天給我看的,我替他改了不少。空洞的不切合實際的都讓我劃掉了。我叫他把重點放在談降低成本方麵。”
“哼,我知道。他的腦瓜子靈,筆頭子來的快。搞精益那考核指標就不要啦?”聽得錢留生露出不滿,段剛說道:“說實在的,他的精益管理的許多例子還不是以指標為基礎的麼?不過,他懂得熔煉出爐啊,我們隻懂機械不行的,機械有機械分廠負責,我們再有理論也不好寫。”
錢留生有點火氣:“溶化澆鑄太原始了,明年倒要淘汰了還去總結。想在原始社會建共產主義啊?出了爐的爐水還用手拎了去澆,也不嫌寒磣。我也看了雜誌,看趨勢,溶化澆鑄車間就要撤銷了,角幣早晚得用不鏽鋼板材料。那樣一來隻要衝壓就行了。他也神不了幾天。”段剛見話說到這一步,就關照道:“你呀,還是老脾氣。少說兩句,幣材使用這是大事,不是我們所能決定的。”錢留生說:“我可以提建議的。我還寫了一篇……”話沒說完,在二環綠道盡頭遇了田雲和巴林玲,她們正嘻嘻嘿嘿地說笑著。
“嘿,”巴林玲看到段剛錢留生忙不迭地招呼:“各位好,各位好。小段剛,蒙雙最近怎麼樣?你沒欺負她吧?”段剛笑而不語。田雲問錢留生說:“聽說汪狄要上,阿知道?”巴林玲斜了一眼田雲說:“老田書記的嘴就是沒門,在機械分廠就是這樣,漏風的很。誰說汪狄上呀?應該是人家留生上。有學曆,有專業,又年輕,起碼三化以上。”段剛嗬嗬笑道:“你看你看,林玲還沒到會場就直打哈欠。你家老板昨晚怕是從俄羅斯才回的吧?一回來林玲就不得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