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芬芸走進郭小華辦公室說:“郭主任,我要出門,煩你開個出門證。”郭小華拉開抽屜指著上麵一本黃皮麵子說:“小郎你自己寫,自己撕。”郎芬芸彎下腰去拿,偶爾用手掀了一下低下壓著的東西,見有一包鼓鼓的,硬硬的,心想這麼厚的紙包這麼硬,又不象是錢,會是什麼東西呢?難道當了主任就有什麼人送了?再說郭小華是紅爐練出來的,外表清廉得很。郭小華看到郎芬芸不動,催她快點,郎芬芸趕緊在出門事由上填道:換二班回家,寫好撕下。那單子上麵已經蓋好了分廠公章。汪狄抓大放小,這職工出門請假五天之內由車間把關。
“哎,小郎師傅,你左邊的存根也寫仔細。”郭小華指著左邊框一欄說道。
“主任這麼認真幹啥?又不是長假。”郎芬芸眼睛瞟著抽屜裏那硬硬的說。
“這是你家老板錢處的傑作。出門要證,什麼都要證,帶東西出門也要供應處尤秦的帶貨證明。就像那時的布證、油證、糖證、肉證、米證似的,最好每個職工發幾十張票,反正有稅票分廠印刷,成本也不要計的;幹脆變成票證工廠得了。”
“郭主任,那不叫證,叫票,我家還有全國糧票呢,當初可以換布可惜我沒舍得換。”
“那可是古文物,小郎你再堅持放五十年,等你九十歲保證價值連城。哦,小郎你回家同錢處說說,帶東西出廠門小東西就算了,人家尤秦和大殷還嫌煩呢。”說著看了一眼底下那一包硬東西。
郎芬芸分辯道:“主任啊我們現在他是他,我是我,井水不犯河水,主任你可不要搞不清爽了。”這時就聽的外麵汪雲喊:“芬芸,你快點嗄。”
郎芬芸一出門來,汪狄正好從伍元辦公室過來對汪雲說:“小妹,你來一下。中午我不回家吃飯了,你同你嫂子講一聲。”沈丹硬幣廠有檢驗人員來考察,廠長陪同,辦公室主任早三天安排的。這廠裏的招待分等級的,一般人員就在廠區食堂。但是規格可高可低,有頭頭陪同,酒的規格是五糧液,吃甲魚對蝦。天上飛的水裏遊的——要海水裏遊的,盡在五寸筷子範圍。所以當頭的一個個啤酒肚,二千多人的廠子,一年的招待費八十多萬,還是小意思,不包括送的嘍。然而自然界總是平衡的,你吃的東西不要錢,它就讓你來個三高。就是號稱;廉潔的汪狄一把手才幾個月,血脂偏高了。這工作應酬太多了。其他人不急,管紋紋一肚子不滿,在家裏罵他專吃民脂民膏,個子不長,肚子一天天倒見厚,做起那個事來活受罪,壓得她氣都喘不過來。有幾次不得而已,隻好她在上,攪得心火不寧。汪狄自己也不想這樣,他喜歡外資企業那樣的待客,來人自到食堂吃分餐客飯,你不知道這陪人喝酒吃飯簡直是活受罪,裝著個笑臉哄人吃菜逼人喝酒多難受。身在江湖,由不得自己。汪狄自己不敢同老婆說,叫小妹傳口信。汪雲父母死得早,兄妹住在一塊。汪雲看到她哥又叫她帶信,就說:“哥,你最好打個電話,嫂子上次就已經講我了。她怕你又要吐,叫你不要去饞酒,喝個四兩就行了,非要七八兩到數啊。”
汪狄說:“我不打電話,你說一聲吧。這次帶隊來的是正處級,我得去一下。”汪雲隻得點頭應允。拉著郎芬芸手剛走兩步,又回頭說:“哥,我同你說兩件事,你要快辦。”汪狄笑道:“你在我辦公室這裏怎麼能用這個語氣說話?虧了芬芸不是外人。阿是跟你嫂子學的啊?叫我快辦啥?”“一件呢,你剛才勸解有沒有發現伍元和慎潔爭論有點不正常,你要多了解了解。二件呢,富守行想同慎潔複婚,你敲敲邊鼓。”汪狄聽完小妹話就說:“人家的私事我勸你少管,再說婚姻這個東西是要緣分的,有緣無分緣分盡了你再撮合也不管用的。”說著到左喻那邊去了。
郎芬芸拿著出門證一出大門,就從崗山泉新區穿過金箔路上了大街,向西騎了大約十五分鍾,來到區法院民事庭谘詢處。
這裏可是頭一遭來,一道鐵欄杆圍牆透空出綠,草坪青青。進石陵市的馬路環繞著它,曲折盤旋。進了欄杆的院子,有座兩層高的樓矗立著。那樓須拾級而上,明明是平地進得門,偏無形中抬高了地基,要登二十個台階。站在院門仰望著,那法院大樓有一尊石獅子齜牙咧嘴笑眯眯的,像是憨厚的圓臉,望著來打官司的人們。門邊上是一座人工假山,水從頂上潺潺流出,淺淺的水池裏幾根雜草隨著水波晃蕩。法院公園化就是好,進了門猶如逛了免費的公園,敵對的雙方,無意之中平靜了少許怨恨的愁緒。那樓的一側一壁有道凹槽掛著七寸寬的牌子:石陵市寧江區人民法院,白漆黑字;門楣上方鑲嵌著一枚國徽,金黃紅三色相雜,熠熠生輝。
郎芬芸爬到院門前已經喘氣了。看看身後才二十級,到底進入了四十多歲的季節,竟然喘氣了。大門一邊有兩人值班,看到郎芬芸進的門裏,其中一位女的問道:“坐,你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們替你服務嗎?”旁邊的那位男的正看著《倫理學教程》,邊上還有幾本大部著作,什麼刑事學偵探學之類的,郎芬芸不及細看,聽到問趕緊說:“我是硬幣廠的,來谘詢婚姻的離婚大事。請問兩位貴姓?”
女的說:“你慢慢說,離婚包含在婚姻裏,說了婚姻可以不說離婚,我們懂。硬幣廠我去過。你們工會有個宣開開吧,退休了嗎?他說話挺逗的。”郎芬芸捋捋額發回答說:“還沒呢,他退休要到年底。你們這裏有一位叫烏林叢的嗎?開開師傅說他精通法律,尤其是婚姻法。”
“他就是,我叫扶素素。”烏林叢一聽來人竟然能說出他的名子,大有名揚天下不敢說名揚寧江那是肯定的了,也不計較她直呼其名的無禮,忙丟下手中書問道:“你姓啥名誰,谘詢啥條款?”
“我叫郎芬芸,今年43歲。”說著從褲袋裏掏出有點發皺的離婚報告呈上說道:“我來隻是想問一下,這報告如果男方不肯簽字,我怎麼辦才好?”郎芬芸低著頭說著話。
烏林叢細細看了一遍那報告對扶素素道:“硬幣廠的調解就行。郎芬芸同誌,你這報告不能送到法院,隻能到民政部門去。你不要緊張,渾身放輕鬆一點。天道自有自然之理也,夫婦之道也要順服自然之道,陰陽協調,機理相配,紋絡相順,才會和諧相配也。”郎芬芸聽得烏林叢嘰裏咕嚕的帶點古文味道的語氣,“也”字不斷,心裏半明不白,還叫她輕鬆身子骨?想起自己都是半輩子要入土的人還怕誰了不成?這才抬頭細瞧,扶素素二十六七歲的樣子,果真年輕。她和郎芬芸類似,也是蘋果臉,也是胖乎乎的身材。所不同的是扶素素顯得精幹,那肉是結實,她郎芬芸則是鬆胖,一捏一把肉脯。可惜的是扶素素的腰也和郎芬芸相似,粗。大概現在營養都好了,體力活又幹得少,苗條身材模特般的畢竟微乎其微。但是她的粗壯即是健美,郎芬芸的胖卻是木桶。這青春的年齡對女人來說,真是一歲一個樣。她歎了口氣。烏林叢呢,原先郎芬芸因為到了神聖的地方受到拘束不及細看,他大概四十七八了,腦門挺上的,秀頂光,中間禿了。前額頭光剩下一小撮擋住,他偏偏還喜歡擺弄幾根稀疏的發,動不動用手往上捋幾下,看似順發,實際上是動腦筋。從他嘴裏出來的可是法律,至少郎芬芸是這麼想的;有打官司的證據作用,半點馬虎不得,兒戲不得。“金口玉言”,來時宣開開曾告訴郎芬芸,找到了烏林叢問題就解決了一大半。烏林叢在區法院有“金口”之稱。烏林叢本來在經濟庭的,後來哨位前移,調到了民事庭專門負責審判之前的調解,不傷和氣不留後遺症就解決了雙方的矛盾,對於社會穩定有著極大的好處。烏林叢谘詢兼調解,雙重身份。他的宗旨是不要當事人雙方死僵僵硬要到法庭上見真章分高下。
郎芬芸看到烏林叢就想發笑。原來這烏林叢天生一副彌勒佛臉,不講話也是笑模樣,一說話嘻笑發嗲。初接觸還以為他是輕薄之人。院裏為了免誤解,才配了個工作不久的大學生扶素素來,一者學習他的調解技巧,二者好證明烏林叢並非是輕薄之士,而是天生的娘胎笑臉。郎芬芸看到那幾根發,想到小時候她的母親每到大年三十就關照她們姐妹三人說,大年初一一律不得說毛,要說頭發。頭發就是從頭發起,發財一年,說頭毛就完了,會毛荒一年。郎芬芸想笑不敢笑出來,生怕讓他們看出離婚了也不痛苦偏偏來了就要發笑,不穩重,難怪女的要離婚就是因為不穩重才要離的。所以她硬壓製住自己被他的彌勒佛臉逗笑的心情。聽見烏林叢說硬幣廠的調解就成了的話,馬上問道:“那要是男方不服從調解呢?”
“這不可能。一般來講,當事雙方本著妥協的精神都會接受調解。烏林叢說著“嘿”的一聲,這一“嘿”,那臉上顴骨抖動了幾下,嘴唇直往上翹,圓臉中間又凸了一點,更是一副大肚笑胖佛的樂態,郎芬芸終於再也忍不住了,“哈哈”的笑了起來。扶素素望了一眼烏林叢就說道:“你看你看,你今天又逗笑了一位女士,四位了,半天不到。”郎芬芸聽得這話,捂著肚子蹲了下去:“你們,你們,”喘得說不出長句子來。
“笑夠了吧,”烏林叢一收臉肌,那顴骨突地平了。郎芬芸見慣了倒也就習慣了,就說:“我要離婚,你看這報告給他拖了一個多月不肯簽字,協調不成怎麼辦?”
烏林叢說:“郎女士,我現在問你三個問題,能答則答,不能答就保持沉默。”郎芬芸點點頭。扶素素問:“要記錄嗎?”烏林叢說:“不用記錄,今天她是谘詢,還沒有到法院立案庭呢,沒到我們調解這一層。”郎芬芸馬上問道:“這谘詢和調解有區別麼?要怎麼辦手續?”烏林叢說:“我們調解,你就要寫起訴狀送到法院立案庭。七天之內由立案庭決定是立案還是撤銷訴訟。立了案才有我們民事庭審判員調解,調解無效才判。現在呢,你這報告隻能由你們單位出麵,民事調解不是有宣開開麼?他也是調解員,配合我們做工作的。至於谘詢,你有什麼問題盡管提,我們可以按照法律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