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林說:“老巴你安心走吧,這邊有我呢。我呢按理要回避的,我陪謝老你不見怪吧。”謝文辛笑道:“這你就放心了,我們四個人檢查複查,認質不認人,那是真的一絲不苟。”於是官林錢留生田雲明敏就陪著謝文辛他們四人來到硬幣分廠。剛走到硬幣電子門,官林手機響了,接過來一聽,束廠的,原來明天省裏的質量貫標認證谘詢中心要來廠進行首次內審指導,六個人,叫官林通知廠裏的二十四個內審員集中。謝文辛一見這個陣勢笑道:“你們幾個頭頭好似黃鼠狼偷雞,越偷越稀。不過我問你,我們特殊行業的產品又不進市場,你化那個精力搞那個貫標內審幹啥?”官林解釋道:“不是有個規劃麼,機械產品想打入世界市場,暫時進不了,東南亞也行。為這我們才搞貫標的。”錢留生補充道:“機械產品走向世界還要有個過程。這次搞得是ISO9000係列的質量認證,今年我們又將安全環保和質量合一,整合型認證了一下,無非是促進一下工作。”謝文辛道:“我知道,你們搞得三合一整合型還向盧編林彙報了。我說是勞民傷財。怕是要一大筆錢吧?”
“不多,認證費加上廠裏內審員培訓考證,連招待就五十多萬的預算計劃。”官林說完看著小陸著急,急忙碰束倫溫的頭去了。
錢留生說:“咱這特殊行業,老首長說得是對的。產品不上市場,搞那個貫標是圖虛名,單單那些程序控製文件就寫了四十八個,真正執行的又有幾個?我們的標準製度貼在牆上,裝訂成冊外表漂亮,外資企業是實實在在執行,按法辦事。”
“小錢,”謝文辛怕了下錢留生肩膀說:“有些事知道就行了,不能說透。我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血氣方剛,肚裏有話存不住半句,非得說掉才過夜。那苦可沒有少吃。你要改改,我是要退休的人,又不在你們廠才這麼說的。”錢留生認真地點著頭,嘴上說:“我知道說真話難,提意見更有風險。我就是想告訴你,現在咱們國有企業難道就不要經濟核算了嗎?不要降低成本了嗎?大手大腳花錢,叫人心疼。你知道我們廠裏的招待費一年多少?三百多萬,嚇死人。謝老,你進門看到的那幾個歡迎你們的燙金噴塑牌子了吧,二千一百元一塊呢。還有,”他回頭指指辦公大樓前飄蕩的幾個大氣球說:“那個氣球掛得標語有氣勢吧?租的區裏廣告公司的,一天四百塊。上個月特安級安全檢查發證,吃掉十一萬。可以解決多少希望小學學費啊。”謝文辛朝錢留生望望,沒有吭聲。旁邊的一個組員說:“照錢處這麼說,企業正常開支不用,各項活動停止,希望工程就解決了?哪還要我們這些上級部門幹啥?”
謝文辛瞪了一眼那個組員說道:“錢處的意思是對的,企業集中精力抓發展,不要搞徒有虛表的形式。來就來了,搞那個歡迎詞幹嗎?現在也是的,我們下企業,本意是為了工作,實際上企業趁此機會大花錢。就說那個吃飯,以前有個規定,三菜一湯多好,現在乖乖,一頓千把塊還不算酒錢。這國營企業吃就吃窮了。”錢留生說:“為什麼民營私營合資企業發展勢頭那麼快?那是自己的事業。國有呢,國家的,大家的,最後是大家睜著眼睛看少數人亂花錢。這機製不改,恐怕國營早晚得垮。”謝文辛瞧著錢留生越說越具體,心想這中午喝五糧液至少得七兩,瞧他這麼認真算,一個希望的小學生的學費沒了。這不是繞著彎子罵我們海吃山空麼?三菜一湯說說可以,真的吃起來,不把肚裏的老板油刮光才怪呢。他望望錢留生,杞人憂天。憂國憂企,憂民憂教,唱什麼高調。不消費就不能帶動市場,拉動內需就看你的吃喝玩耍。嘴上說道:“錢處,你也許說得是對的,你也正統。但是時代畢竟不同了,五八年的時候,吃到蛋湯就算高級了,現在能行麼?此一時彼一時。現在一切都是錢在說話,連感情都屈服於錢呢。再說該消費的不消費也不對。”“對對,謝老說得對,該喝的不喝也不對,喝的老婆背對背,告到紀委,紀委說,革命小酒就是要天天醉。傳言,哪本書上說的?”
“《廢都》。”汪狄正好接到辛玲電話從二樓下來,拉住謝文辛手接口說道:“歡迎,請吧,隻能小醉,要留一份清醒回家呢”。大家又笑起來。
“要不要從餅子質量查起?”汪狄問道。
“不用,我們倒過來查,先後麵,有問題再查前麵工序。”說著,一行人踏步走上電子門。頓時“唧唧唧”叫個不停。辛玲武琳在一旁笑道:“沒事的,隻要出來叫得聲音不是硬幣就行,否則一枚扣帶隊的一百元。”說完又朝錢留生笑著說:“錢廠,這個規定還是你改的,先前隻三十元。”錢留生說:“放心!大家也注意,口袋裏不得有硬幣角子。”
錢留生眼見得檢查組進了電子門就往印花車間庫房去,而他的雙腿卻像是灌了鉛似的。一年前在分廠,那個時候一天都要穿進穿出電子門好幾次,為了不讓電子門叫囂,幹脆衣服扣子都用了塑料的,褲子無口袋,免得不小心落進一枚硬角子。到了車間與慎潔詢問產品質量,討論改進意見不知不覺就是幾個小時,隻嫌時間短。那時兩人說著說著,就會相視一笑,心中自然一股甜蜜蜜的感覺。有時錢留生就站在茅機長旁邊看槽道流下的硬幣成品。那槽道就像錢留生老家農村車水的槽棺,學名叫“龍骨槽”,就是隔欄材質不同:槽棺一欄一欄是用薄木板隔開,硬幣槽棺用的是鐵薄皮。它繞著坯餅桶旋轉,那隔欄穿越桶子就將坯餅盛上垂直向上進到印花機肚子中間,那個小口吐出一枚餅子落到模子凹塘,隨即一聲“哐當”響,錢留生腳底一震,一枚花紋清晰的餅花就衝出來了。角幣元幣的區別就在於模子。聽著那有節奏的“哐當哐當”聲,錢留生的腳無意的也有規則地“噠噠嘀”的踏著水泥地;分明是快三步呢。每逢這時候,慎潔就繞到茅機長身邊,手裏勺子舀著花餅,眼睛斜乜著錢留生的腳步。有一次,踏著跺著,慎潔突然冒出一句:“錯了,踏錯了。”驚得茅山機長渾身打愣。錢留生停下問道:“坯餅錯了,錯在哪?”問的慎潔“嘻嘻”笑道:“不是那個,是這個有錯。”茅機長看到她的手勢知道與機器無關。慎潔埋下頭裝著仔細瞧勺子的樣品,錢留生側臉就看到慎潔的右耳朵那裏有塊隱隱泛紅。
穿過電子門向北拐道彎,走進通道往東十米就是印花車間。
“錢處快點,等你呢。”明敏喊道。謝文辛已經走到了成品庫房門口。於是錢留生輕輕地歎了口氣,眼睛瞥了一下南邊硬塑料門簾,就看到伍元正同慎潔又說又笑,不知在議論什麼。他們沒有看見錢留生,大概說到了一件高興的事,慎潔臉色綻開,紅暈朵朵,朗朗的悅耳聲音直穿過道而來。錢留生不覺解開了外衣鈕扣,這裏的暖氣真厲害,裏麵職工不著棉衣照樣熱乎乎的。他急步跨過門簾,又目睹了一眼慎潔的背影,那脆脆的音和泛紅的臉色刻在腦海久久不散,那塵封的記憶頓時浮現,猶如夏天的白雲冉冉飄蕩。那伍元站的地方,不就是他踏三步的地方麼?
真的無緣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