寤生(注一)
一.青年
陰雨交加之夜,從窗中向外窺去,唯見絲絲雨點在閃電的映照下疾快地向地下墜去.
已臨夜晚,此刻已是人鳥初定的時候.新鄭城中很少見到有人出沒,大概都被如此之雨所阻,否則平時笙歌滿街、夜夜春色無邊的大都之市豈能如此冷清。而此刻,鄭國宮中,鄭伯莊公正坐在宮殿裏的一處僻靜之處,此時的他低眉垂目看不出來他的喜怒哀樂,可他的身旁卻坐著一個神采飛揚、滿臉期待神色的青年人,此時這青年人正望著搖曳的燭火滿臉請求神色,嘴裏喃喃自語.鄭國國君仿佛也聽到了這青年說出的極低的自言自語,不禁地歎了口長氣,輕輕說道:"子忽,你還不明白寡人為何不將這些往事告訴你的原因麼?"
那被喚作子忽的青年聽到莊公說了這番話,有所期待的神色立刻暗淡了許多,良久,方從口中擠出幾句:"父王,兒臣欲知此中往事久矣,今日兒臣再請父王能為兒臣解惑!"
鄭莊公抬起了頭,那有些蒼白的臉色、堅毅的神色一覽無餘.身著錦袍的身體看不出其體形,略微有些遲鈍,他苦笑道:"小子不知深淺,涉世不深,本來我也想將這一往事告訴於你也好叫你清楚世人之用心十有八九隻是為已謀利,費盡心思擠兌別人換來的是自己的功成名就,這原也是此亂世之準則.但又怕……罷了,你既如此想知道,便讓寡人一一為你道來吧."
此人名子忽的便是鄭莊公的長子,也是鄭國的世子,今日恰逢其冠禮,所以在他的要求下,莊公便把他帶到了自己平常休息的一處宮苑中來給他講述這一段塵封了近二十年之久的,關乎家族隱情,子忽極想弄清楚的往事.
想到這兒,莊公的眼神忽而有點迷離,在世子忽的幾番呼喚下才從深思中回過神來,不覺又長歎一聲:"
為父現今年老,許多事大概都已記不清了,若寡人所說的有什麼差錯的話你也就姑且聽之吧!"
子忽稱是.
莊公頓了頓,清了清嗓子,幽然地開始了一段往事的回憶和深思,一旁的子忽似也進入了此間濃重的回憶氛圍,空氣凝固在了莊公一字一句的話音中……
“子忽,你知道麼,寡人像你這麼大的時間,過得很不快活!
寡人為何如此不快活呢?這一切都源自於寡人那受人尊敬、莊重慈愛的的母親,她慈愛得很麼?寡人卻並未感受到多少,多半是這些臣下們給她歌德頌美的馬屁之詞.寡人弱冠的時候,寡人的父親,也即你的爺爺,先君武公德才兼備,我大鄭便是在他的手中壯大起來的,先公不僅使鄭變得強大,而且還是周王製下的一位名卿士,自平王十三年衛武公薨後,先君武公便獨秉朝中政事,權威名聲一時無兩,所以在寡人的記憶中,你的爺爺一直是神武英姿、豪氣衝天的大英雄,大賢人.總之寡人是不及他的!"
莊公咳了幾下,子忽連忙站起來,走到父親麵前,坐下來替父親輕輕地拍背.
莊公擺擺手,示意他坐回去,又續道:"
父親固然是一世之豪傑,是寡人學習敬仰的目標,但是寡人的母後,哼……
莊公露出略帶怨毒卻又十分悲傷的神情,接著說道:"
她真是個少有的婦人,子忽,你知道為何你祖母與寡人的維係一直這麼淡麼?"
"孩兒不知,不過孩兒想這其中一定有很多的曲折,父王一定受了不少的委屈!"
仿佛是對子忽的善解人意有所表示,莊公在燭火的照映下對子忽笑了笑,伸出了手撫摸著子忽剛剛戴上不久的冠帽.喟然長歎道:"
豈能世事盡如人意者,你的祖母原本也大概確是慈愛莊重的,可是在生了寡人之後,這些詞卻對她都不怎麼適用了.
莊公似很是難受,略停一停,整理一下情緒說道:"
自古兒女為父母所生者,未聞厭惡之說,而你的祖母卻是這樣與眾不同地對待寡人的.這其中的原因,便是昔年她生寡人之際恰在睡覺,於是便於睡夢之中產下了寡人,她當時便吃了一驚,當下便替寡人取好了姓名:
寤生!"
子忽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可終究沒說出口.
"子忽,你很驚訝是不是!哈哈……我知道的,什麼人都不會想到的,什麼人想到也都會嘲笑寡人,包括你,子忽,是不是?"
哀傷與悲痛占據了莊公整個的心神,他的臉也變得扭曲起來.
"不,父王,兒臣何敢嘲笑父王,隻是吃驚而已,原來祖母是這樣不公平地對待您的,真是想不到."
這個時候,子忽想到了那個傳說,這個幽閉深晦的宮中私下裏人們傳頌的那個傳說
"寤生者,不祥者,拒母而殺親”
莊公兩眼茫然,不知心裏在想些什麼,子忽望著父親有些蒼白的兩鬢,不覺有些心酸,這就是傳說中的那個叱詫風雲的那個千古奸雄麼,利用種種手段除去他最大王位繼承爭奪者子段的豪雄麼?然而他現在又是這樣的無助這樣的悲傷,他的深謀遠慮都已化為過眼煙雲,他現在大概隻是個需要關愛的老人而已,僅此而已!
或許,多年後,子忽會明白到,人在世間行,沒有一事不是依照一種慣性去做的,殺弟也罷,擯母也罷;鄭候的內心也許未想過去這樣做個千古罪人,背負罵名.然而,他還是這樣去做了,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