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命不惜人(5)(1 / 1)

烏倫珠日格遠遠送走了丈夫的身影,她第一次發現自己的丈夫就像一直折了翅,苦力掙紮的老鷹,拚命撲騰,還慈恩著別人。

臨時紮營,簡陋的帳篷在冬初的清晨披了上一層厚厚的霜,那些騎兵寶貝一匹匹規矩的臥在帳前,卻沒有一點像樣的草料,臥旁的草被啃的精光,地皮羞澀的裸露出來。早操完畢的士兵一個個手裏拿著行軍的掛盒,裏麵隻有一點點炒熟的玉米麵。因為剛紮營,根本沒有水喝,也沒有燒火的柴,那兩天冷峻的夜裏,全體裹著破爛的行軍被團團擠在一起,靠彼此的體溫取暖。他們本可以在附近的胡楊林裏取點柴火,但他們是革命的隊伍,老百姓的隊伍,軍紀高於一切。

守衛把石頭領到了連長餘大河和指導員楊進的帳篷裏,石頭披著羊毛皮不覺得冷,而胳膊卻瑟瑟抖的似乎按耐不住。餘大河一聽了守衛報告,便和藹地挪好一個折疊椅,請石頭坐,楊進也笑嘻嘻的趕緊走上來拉住石頭的手,另一隻手厚厚地搭在石頭肩上,這讓石頭的緊張一下子消失了,便憨笑著坐了下來。

餘大河說話聲音很洪亮,不像開炮,也如霹啦的打鞭聲,“昨日找老鄉您了!放牧去了,沒碰著麵,不過您妻子和老鄉們的熱情招待,倒像回家一般溫暖,很是高興啊!”還不停地搓著手,說話吐出來的氣都能看見打霧卷兒,“咱是解放軍騎兵連,全國解放了,特來和老鄉們一起保衛草原。當然,咱算親上加親,阿木爾同誌是俺的戰友,您是他兄弟,那咱更是一家人了!”

楊進指導員在一旁互挽著手,冷的直跺腳,從這一舉動上看,他並沒有把石頭看成外人。這時,餘大河隻顧洪著嗓子說話,全然忘了給石頭倒水,也忘了根本沒水也沒火。說的口幹舌燥,手向楊指導員比劃要水喝,而楊進也純粹忘記了掛盒裏一點水都沒有,聽到餘大河要水喝,咧嘴笑了下,也沒看彈藥箱上掛盒裏是否有沒水,憑多年政治思想工作經驗,讓他頭一想到的是石頭,本能順手拿起掛盒就送到石頭麵前。

石頭趕忙謙卑的接過掛盒,才發現盒裏根本沒有水。愣了下,沒敢出聲,兩隻冰冷的手像握著一塊溫熱的木炭,緊緊的,生怕別人搶走似的,眼睛死死盯著空空的盒子裏,心一下子被擄到了他少年時的苦難歲月——麵對那不吝嗇罵聲和鞭子聲的主人,自己卑微的幹著能幹的一切事,很長時間裏都不敢抬頭看看主人,以至於不知道自己的主人長什麼模樣。凍不死、餓不死就是主人最大的恩賜,自己最大的造化。這抹不去的記憶,使得石頭落下了一個當時很流行的毛病:一見到有模有樣之人,皮毛就悚的不行,頭像給砍了半截,耷拉在前麵,好像非得拿木棍撐住,才是個人的模樣。

細中有粗的餘大河看到石頭接過掛盒後,更為緊張起來,恍然明白過來究竟怎麼會事了!他覺得實在沒了臉麵,便裝成馬大哈的模樣給楊指導員使眼色。楊進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餘葫蘆裏賣什麼藥。餘大河急的猛力跺了一下地。石頭被那一跺腳驚了回來,一股涼氣直從指甲縫裏跑了出來,咣當一聲,掛盒掉在了地上,石頭像挨了一馬鞭,慌忙站了起來,向後退了幾步。這下,可把楊進也給跺足了,又看到石頭慌張的神情,他一拍自個的腦門,哎了一聲,赧顏的趕緊向石頭解釋——

“哎,俺這腦子給驢踢了,咋能空盒子給人家喝呢,唯恐不知情的人產生誤會,還以為是驅客呢!”

說著,俯身撿起了石頭失手掉了的盒子,又再一次有力地拉住了石頭的手,直往自己懷裏摟來緊緊擁抱了一下。並在石頭耳邊輕輕地說:“老鄉,讓您誤會了,也該稱您聲大哥,你是阿木爾同誌的兄弟,就是俺們的兄弟啊!”

四肢麻木的石頭被深深感動了,也順勢緊緊抱了下這位平易近人的“有模有樣”的人!

尷尬如冰的氣氛終於被打破了!石頭也不用再讓人招呼,自己就又坐了下來,嘴笑的甜如蜜餞,甚至風皺的臉也柔和起來,還不停地搓著手,其實是高興的不知往哪裏放好,因為他幾乎是一個沒有話的人。

剛漫步起來的太陽遮住了每個戰士和每匹馬的眼眸,一個個一副純可愛的樣子,一切瞬間變得暖和起來。空腹難捱,饑渴交加的餘大河和楊進卻是越說越來勁,如森林燃起的大火,從抗日鬥爭到解放戰爭,從革命鬥誌到兒女情長,一路燒來,勢不可擋。石頭扮演了一個忠實的聆聽者,即便在很多地方,他根本聽不懂,也依然是笑哈著隻顧點頭。當然,他恭恭敬敬聽了一個大早上,也沒有聽到一星點兒關於阿木爾的音訊,似乎他們是說給牛聽的,而牛卻聽不懂,想聽的卻不是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