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的真實時間表,也沒有預留出漢軍又大勝又大敗這樣的空間。楚漢戰爭這場大戲落幕的最後幾個月的事特別少,《秦楚之際月表》除了漢四年九月有太公歸之外,漢五年十月十一月無事,十二月就是誅項羽。從和約到決戰,一共隻有三個月,《秦楚之際月表》的漢五年十月十一月無事是不可能的,實際上當時不僅有事而且很有事,隻是事件發生時間不詳而已。感覺上進行三場大戰(漢大勝、漢大敗、決戰垓下)的時間有點安排不過來。如果中間真有幾場惡戰的話,安置在什麼地方,估計司馬遷也非常為難,所以索性空缺不記。但司馬遷記錄固陵之戰時,對漢軍的大敗下筆過重,使得後世隻記住了漢軍的失敗而忽略了漢在陳下的大勝,並形成了固化的曆史記憶。菜九以為,之所以司馬遷的記錄有明顯的傾向性,是因為受到某種當時定型記錄的困惑。這個記錄即張良設計召韓信,但經過考察,這個計策完全可能是虛構的。
5.根本不能成立的張良計
懷疑之二,與懷疑之一密切相關。
愚以為,所謂的固陵之敗,隻是一個神話故事的開頭部分,其核心內容是張良設計召喚韓信、彭越參戰。所以,要勘破這個神話,就要考察張良之計能否成立。張良計應該是圍繞韓信設計的,其核心內容見於《項羽本紀》及《魏豹彭越列傳》。
《項羽本紀》:漢五年,漢王乃追項王至陽夏南,止軍。與淮陰侯韓信、建成侯彭越期,會而擊楚軍。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會。楚擊漢軍,大破之。漢王複入壁,深塹而自守。謂張子房曰:“諸侯不從約。為之奈何?”對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與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陳以東傅海,盡與韓信;睢陽以北至穀城,以與彭越;使各自為戰,則楚易敗也。”漢王曰:“善。”於是乃發使者告韓信、彭越曰:“並力擊楚。楚破,自陳以東傅海,與齊王;睢陽以北,至穀城,與彭相國。”使者至。韓信、彭越皆報曰:“請今進兵。”韓信乃從齊往。
《魏豹彭越列傳》:漢五年秋,項王之南走陽夏,彭越複下昌邑旁二十餘城,得穀十餘萬斛,以給漢王食。漢王敗,使使召彭越,並力擊楚。越曰:“魏地初定,尚畏楚。未可去。”漢王追楚,為項籍所敗固陵。乃謂留侯曰:“諸侯兵不從。為之奈何?”留侯曰:“齊王信之立,非君王之意。信亦不自堅。彭越本定梁地,功多。始君王以魏豹故,拜彭越為魏相國。今豹死毋後。且越亦欲王。而君王不早定。與此兩國約,即勝楚。睢陽以北至穀城,皆以王彭相國;從陳以東傅海,與齊王信。齊王信家在楚。此其意欲複得故邑。君王能出捐此地許二人,二人今可至。即不能,事未可知也。”於是漢王乃發使使彭越,如留侯策。使者至,彭越乃悉引兵會垓下。遂破楚。
《高祖本紀》簡單得多:漢王欲引而西歸,用留侯、陳平計,乃進兵追項羽,至陽夏南止軍。與齊王信、建成侯彭越,期會而擊楚軍。至固陵不會。楚擊漢軍大破之。漢王複入壁,深塹而守之。用張良計。於是韓信、彭越皆往。
為什麼對這樣多處記載的史料還要懷疑其真實性呢,這不是菜九懷疑成癖,實在是因為這樣的史料存在嚴重的不合理之處。比如,隻要稍稍推敲就會發現,如果確實發生了劉邦背約擊楚遭受慘敗一事,也實在怪不到韓信等失期。因為如果劉邦原本準備遵守與項羽的約定,隻是臨時發動追擊戰,應該來不及通知各路諸侯。在這種情況下,約和罷兵休戰的程序估計也啟動了,重開戰端在漢軍內部也會出現一定程度的混亂,漢軍發起的追擊肯定也準備不充分。按臨時毀約計,當此之際,劉邦估計是一麵率兵追擊,一麵通知韓信等諸侯,而以當時的通訊條件,劉邦的命令抵達韓信處,楚漢雙方已經接戰了,這種情況下,韓信沒有趕到就與所謂的失期爽約造成漢軍慘敗無關了。但真實的情況並非如此,因為如果在所謂的固陵失期之前漢軍在陳取得大勝,則韓信根本沒有失期,他還真的參加了這一戰,這有《曹相國世家》“引兵詣陳,與漢王共破項羽。”為證,這表明對韓信失期的指責純屬無稽之談。而且從軍事角度來看,如果真要等待諸侯會齊後再對楚軍攻擊,則在韓信等人趕到之前,漢軍不應該貿然行動,考慮到在齊的韓信與劉邦大軍懸隔千裏,如果是倉促行動,不可能在陳下之戰前就兩軍會合。《曹相國世家》的記錄表明,韓信到陳正是抵達漢方的預設戰場。應該在漢軍合攏的同時,原本被漢勾結的楚將陳公利幾,也在這個時間點上反出楚陣營。所以韓信的行軍路線應該是事先設計好的,不存在韓信爽約失期的問題。所以這個情況表明,劉邦之毀約是既定方針,而不是聽了張良、陳平的計謀才毀約的。那麼這些原始史料是怎麼回事,還是要還剖析一下,找出其破綻,定其為編造。
上述三條資料以項本紀最詳細,彭越的傳記是項本紀的補充,這兩個史料算是較為完整地交代了整個計策的出籠及實施,而劉本紀隻是簡單敘述了這一記錄的經過,重在背景與效果,沒有提到計策的具體內容。所以證偽重點在劉本紀以外的兩條。
先簡單考察一下《魏豹彭越列傳》記載的疏漏處,再說整個計策與事件的真實性。五年秋當為四年秋。因為五年冬,項羽已死,距五年秋早半年。按此記載,漢軍敗了兩次,分別為陽夏與固陵,且不說這兩個地方基本上算一個地方,就算不是一個地方,漢軍已敗了一次,在沒有強力增援的情況下又如何能繼續追擊再戰。而且兩次失敗後都召彭越等人增援未果,這得耗費多少時間啊。按當時的交通條件,不可能發生兩次召彭越的事。
愚以為,《項羽本紀》等史料記載到的劉邦、張良對話內容,極有可能是後人編造的。且不說上述行軍過程之不實,即使是劉邦許諾給韓、彭二人封地的互相交叉,也根本沒有辦法落實。像給彭越的“睢陽以北至穀城”正好包括在給韓信的“自陳以東傅海”範圍之內,意味著彭越的封地在韓信封地之中。須知,曆史上齊的疆域從來沒有擴大到陳,張良怎麼可能拿、劉邦又怎麼可能批準這種與曆史及現實均不符合的方案呢。難道張良可以替劉邦做那麼大的主,為了誆騙二人加入會戰,就暫時開出空頭支票,大片的土地隨口就劃給了二人,日後再將二人幹掉。這就更加不可思議了。分析至此,對所謂的韓信爽約及張良獻計持高度懷疑。《魏豹彭越列傳》對此許諾有補充,曰:“齊王信家在楚。此其意欲複得故邑。”把對韓信開出的價碼放在彭越傳記中說是比較奇怪的,難道這又是一個成型的文字模式被司馬遷采用了?“自陳以東傅海”更像韓信日後楚王國的疆界而不是當時齊王國的疆界,日後韓信就是在陳這個地方被漢捉拿,廢王為侯的。所以,當時不可能將與韓信之齊毫無關係的地方拿出來誘使韓信守約。據現有史料,韓信與所謂的垓下之戰關係甚大,而彭越的作用似乎看不見。奇怪的是,固陵失期及張良計策這個與韓信關係甚大的記載被放在《項羽本紀》與《魏豹彭越列傳》之中,按人們總結出來的司馬遷的撰述風格,這種情況表示司馬遷對這種資料來源不敢確定,但又難以舍棄時的一種委曲求全之法。是不是可以這樣說,這個牽涉到韓信、彭越而為《淮陰侯列傳》不載的內容,實際上是韓信傳說的重要構成,至於彭越,不過是陪襯而已。所以到了其核心人物韓信的列傳裏,這個記載被簡化為:“漢王之困固陵,用張良計,召齊王信。遂將兵會垓下。”像這樣將韓信爽約會擊楚軍之事及垓下決戰場麵一筆帶過的記述,根本看不出張良為什麼要獻計設計,及韓信在垓下會戰的精彩表現。而這兩件事是韓信生涯中較為重要的事件,是關乎其形象及生死的事,其中的內涵頗多,就這樣簡單的草草處理,感覺上怪怪的。所以,這樣的記載不表明是真實發生的事,而是彰顯了司馬遷對材料真實性的疑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