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怨毒(1 / 2)

費泗的當庭述職讓滿朝文武摸不著頭腦了。原本以為開春之後蘇合人會趁著夏朝援軍還未到齊,全力進攻燕州,屆時必有一場苦戰。最樂觀的估計,可能敵人一時三刻不會攻城,但春季縱馬劫掠總是少不了的。誰知不但燕州城下風平浪靜,據斥候回報,燕州一直到遼州這五百裏地,連蘇合人的影子都沒見著。最離奇的是,就連遼州城也不是如想象中有重兵把守。似乎讓夏軍血染桑樹坡的數萬精騎都縮回遼東老窩了。

這個消息太好了,好到讓人不敢相信。就像你一回家,發現屋子裏金銀堆到天花板,砸也能把你砸扁。滿朝文武驚疑不定,但費泗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惡鬼將軍之類的流言是萬萬不能在這種場合端上台麵的。除此之外又沒有更合理的解釋。蘇合那邊的漢人逃奴也是七嘴八舌,沒個準。但有兩點大家都提到了。一是傳說中的惡鬼將軍已屠滅大小十幾個蘇合部落,殺了至少四萬人,整個遼東人人自危。二是可汗朝魯大發雷霆,調兵馬遍搜方圓千裏,卻一無所獲。總結起來其實就一個結論——蘇合晃豁壇部被不知什麼人狠狠打痛了。不但痛,還傷了軍心和元氣。試想,一旦大軍開拔南侵,後方妻兒老小立刻就會莫名其妙成為刀下鬼。這種情況下就連可汗也調不動各部落的兵將。敵人一戰下燕州,蠶食華北的戰略企圖縱使還未破產,至少也給了大夏朝三五年的喘息時間。

遼東不敢動,燕山那邊也不敢動。桑樹坡一戰,昔隻兀惕部損失慘重,沒有近十年的修養恢複不到戰前的水平。阿拉坦烏拉和哈斯巴根一看朝魯把主力縮了回去,自然也不會傻到給他守空門。燕州城裏大軍十多萬,單獨收拾他們還是綽綽有餘。殺頭生意有人做,賠本買賣無人問。這道理,放之四海皆準行。

所以費泗在小皇帝和各位大臣麵前的結論就是,蘇合留守兩部暫時無力進攻。大夏朝近十年來最大的一次危機竟以這種虎頭蛇尾方式收場。

消息被好事之人傳開,小老百姓對此是歡天喜地,街上爆竹聲不斷,家家門口貼花紙。朝堂上的人精卻嗅出些別的東西。雖不能明言,但若是北方正崛起一個比蘇合更強悍的霸者,對於朝廷可不見得能放下心來。

這種事,大家心裏明白就行了,沒人會說出來觸黴頭。可氣氛騙不了人。不說愁雲慘霧,紫霄殿中至少是比平時更陰冷一些。

當然,也不全是壞消息。因大敗虧輸,晉王上表留守北京。眾人都知道,好麵子的王爺要是現在回朝,在人前無論如何都擺不起架子了,氣勢上見人矮三分。非得憋足力氣打個勝仗扳回一局不可。

這個中書令素來獨斷專行,偏偏又把大臣們吃得死死的,個性還特別方正。多少人手腳不幹淨或者辦事不力被他揪住,都敢怒不敢言。此時老虎主動離山,猴子猴孫們怎能不高興。李毅隱隱也有些乃父之風,畢竟年紀輕,閱曆淺,有些事看不透,好糊弄。不說別的,光在新增的市易稅上大家就沒少拿下麵的孝敬。晉王雖然痛斥這種殺雞取卵的行為,但現官不如現管,中書省看準了大軍撤不得,又急需糧草的尷尬,上下大歎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苦經。晉王若是還在朝中或許能強行廢止,可現在一來敗陣氣短,二來要糧手軟,三來難以責眾,四來還有自己兒子在裏麵摻和著,也就無可奈何。

那天晚上,李毅在王府擺了酒,宴請費泗,還將中京城裏文名卓著的老夫子們請來作陪。感動得這位號稱“北地第一才子”的燕州刺史渾身骨頭輕了三兩。這幾年為防著蘇合人,他少不得和各種鄉紳土豪周旋,一肚子聖人詩書都壓著發了黴。

“……故而,蠻胡夷狄,加之以刀兵,勿如宣之以教化。聖人微言大義,但能理解得一二,便可視為兄弟之邦,永為友好。我中土文采風流,當以己之長克人之短。這打打殺殺的,能少則少。勞民傷財,動搖國本。”中京士林領袖的王德山老夫子借著三分酒意,搖頭晃腦起來。

“先生此言甚善。”費泗心情好,多喝了幾杯,臉上已一片潮紅,“學生在北地三年,親眼所見蘇合人去而複來,做下那禽獸不如之事。戰之不勝,和之不寧,隻知恃強淩弱,喪盡天良。”

“雖是夷狄,吾嚐聞其人也知忠孝,並非不可理喻。那北方苦寒之地,缺衣少糧,食則腥膻,難免戾氣太盛,剛猛有餘。克至剛,非至柔不能勝。是故人有刀兵,我有大義。刀兵可逞一時之威,大義方為萬世之基。”

這一番話說出來,席間眾人個個點頭稱是,把王德山大大捧了一回。

“先生學貫五車,果真出言不凡。所以至剛則不能持久,胡人難有百年之運,不外如此。”

王老夫子聽得鎮守一方的刺史也附和自己,大樂,撚須笑道:“然也。與其興發甲士數十萬,何如遣大儒十人。國可安寧,民可輕賦,還能多個永為藩籬的友邦。”

費泗一聽此言,酒氣上腦,一拍桌子道:“好!學生不日就回燕州,可否勞動幾位先生一同前往,共建此不世奇功?”

他倒也不是故意抬杠。一喝多,神智不清醒,順著王老夫子的話頭便這麼下來了。但此言一出,前一刻還歡聲笑語不絕的廳堂立時變得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