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感動得一塌糊塗的“北地第一才子”還沒覺得異樣,醉眼朦朧地端起酒杯,敬王德山道:“先生能有這番為國為民之心,學生無以為謝。水酒一杯,先幹為敬。”說罷,一仰脖,把空杯子拍在桌上。
王老夫子拿著杯酒,豬肝色的臉不知幾分是醉意,幾分是尷尬。喝也不成,不喝也不妥。
李毅一見場麵要失控,心中暗罵費泗不長腦子,笑著打圓場道:“白川居士所說頗有縱橫古風,但要行此策,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卻也急不得。一旦時機來到,便能化幹戈於無形。費大人久鎮邊關,心中未免急切了,倒也足見忠君體國。”
輕輕一句話,把件事揭過了,兩邊都不得罪。但氣氛鬧僵之後已不複最初的融洽。眾人都覺沒趣,又談笑了一會兒,紛紛告辭。
走出王府大門,一個中年士子從鼻孔裏嗤了一聲,挖苦道:“什麼‘北地第一才子’,在燕州待了幾年,倒和胡人一般粗鄙了。”
此話傳到王德山耳朵裏,老夫子愣了下,歎一口氣,低著頭,背著手,獨自一人走遠了。
王府裏,賓主二人來到花廳,下人們奉上清茶供解酒。
意識到自己做了何等傻事的費泗早已出過幾身透汗,酒意去了大半,不住向李毅告罪。
“費大人不必拘謹。王老夫子畢竟久居首善之都,說的也未必都妥當。”世子抿了口茶,擺擺手,“若是對蠻胡僅憑大儒十人就能消弭兵災,太祖文才武略,早就做了。何必把這微末功勞留給我等。”
稍停片刻,見費泗也鬆了口氣,又道:“夷狄生性貪婪殘暴,為我朝百年來大患。先帝在世時,和而又攻,攻而複和。看似反複,其實雙方講和不過為了休養生息,繼續打仗罷了。大軍不到就能讓蘇合人拜服上貢,那是茶博士們編的。無知小民信之尚可,費大人守禦一州,自然知道實情,一笑置之可也。”
費泗點點頭。他在燕州這麼多年,幾次親曆蘇合人打草穀。事後再去那些村莊,慘如地獄的景象能讓他幾天吃不下飯。
李毅見火候已到,淡淡問道:“費大人今日在朝堂上所說,確實大快人心,但其中是否有些蹊蹺?無端端的,蘇合人為何退兵?說是有一支兵馬在遼東直搗其後方,可有憑據?此事關係國家存亡,萬萬開不得玩笑。”
剛放下心來的燕州刺史悚然一驚,端著茶盞呆了片刻,決定還是實話實說:
“此事說起來或許有跡可尋。”
“哦?”李毅眉毛一挑,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當日桑樹坡大戰,我軍曾有數千騎兵萬軍叢中直衝敵營,擊殺遼東敵酋。”
李毅點點頭,這事他當然知道。得知李雪鱗發起決死攻擊後被大軍追殺,自己還暗暗高興了一陣。幾十個人深入敵人腹地,不死可真是沒天理了。
“王爺和諸將猜測,那襲擾敵後的軍隊,或許正是張將軍和李校尉所率。”
“嗒”,一聲輕響,官窯青瓷的茶盞被蓋子砸出個衝口。費泗看著世子將手中物事交由下人撤了,再望向自己時,那笑容竟讓他覺得有幾分猙獰。話語中也多了幾分咄咄逼人:
“照費大人所說,可是得了什麼證據?”
“這……遼東大亂的消息都是些逃奴帶回,那些被蕩平的部落個個無人生還,留不下物證。隻是蘇合人最後損失的一個部落擁兵四千,人口兩萬有餘。且有兩千精騎被盡殲於野戰,絕非馬賊流寇所能為之。更北方的蠻夷連鋼刀都打不出,斷然沒這個本事。”
“那也不見得就是張將軍他們的功勞。據報,斬殺敵酋後,那支奇兵隻餘數十騎,還被幾千大軍追殺。不過幾個月工夫,安能拔寨破陣,神勇如斯?”
“世子所說甚是。但王爺得報後曾言道,李致勇每每想人所不敢想,為人所不敢為,除了他,也沒別人能把遼東攪得天翻地覆還無跡可尋。不過此事畢竟無憑無據,是以日間不敢妄言,有侮聖聽。”
李毅沉默了。過得一炷香的功夫,起身拱拱手道:“費大人遠來辛苦。天色已晚,今日就留宿此處吧。適才多飲了幾杯,酒後胡言,費大人萬勿放在心上。”
費泗聽出世子話中有話,隱然有警告之意,不敢再說。客套兩句,便隨下人去沐浴休息了。
花廳中隻剩下李毅一個人,所有仆傭都被他遠遠趕開。在空蕩蕩的房間裏,他來回踱著步,忽而低聲咒罵,忽而咬牙切齒,忽而冷笑,依稀能聽得見的隻有反複出現的“李雪鱗”這個名字。
殺了他,這個人遲早會成為心腹大患。一旦有機會千萬要殺了他。我會做得很幹淨,然後親眼看著他死在我麵前。我要讓他知道,他一個鄉下來的野小子,永遠不是我王子的對手!我不但要讓他死,還要讓他身敗名裂,被萬人唾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