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應變(1 / 3)

“喔。好像挺有意思啊。”李雪鱗聽著遊騎兵描述的情景,像個惡作劇成功的孩子那樣笑了起來,“就是苦了你們這些潛伏的,味道不好聞吧?”

遊騎兵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一開始是挺那個,大家都不大敢往前湊。第二天開始他們拉的就剩清水了,也沒什麼味兒。”

胡芝杭在一旁暗暗搖頭。這算什麼?古往今來,哪一個英雄好漢不是贏得堂堂正正,讓敵人輸也輸個明白。哪像眼前的年輕人,居然使這麼下三濫的手段。雖說這麼做確實能降低己方的傷亡。可是這壞名聲要是傳開去……

“沒關係。古往今來,人們隻會記住勝利者成功的一麵。這是公眾心理的移情。”等遊騎兵離開,李雪鱗對狀元郎的擔心不以為然,“那些什麼英雄好漢,名將良相都是完人?吹吧。你倒說說酈食其是怎麼死的?”

酈食其怎麼死的?還不是某些人嫌他煩,往敵營裏一塞,要殺要剮要蒸要煮請便。偏偏遇上個不懂得客氣的,真就把一門心思當說客的儒生給烹了。

可幾個主使都是大大有名的人,一直就被想要出人頭地的當作偶像來崇拜。

有傳播學碩士學位,又生長在紅朝的師長大人,對於公眾心理的了解程度大概是這個時代頂了尖的。他手一揮,止住剛編了兩句詞的胡芝杭:

“所以說,隻要我們能活到最後,殺多少人不是問題,怎麼殺也不是問題。殺不殺得了,這才是該考慮的重點。等大功告成那一天,自然會有人主動找上門來替咱們善後;等過個幾十上百年,人們隻會記得我們的功績。”

李雪鱗說完就悠哉遊哉走了,剩下膽戰心驚的胡芝杭在那兒琢磨“大功告成”到底指的是什麼事。

“師長。”等了多時的張彪快趕幾步走了過來,和李雪鱗並肩穿行在軍民混雜的營地裏。

“直屬團準備得怎麼樣了?”

“隨時可以出發。”

“嗯,計劃不變,明早拔營。”

“是。”

兩人默默走了會兒,不時和壺方族人笑著打個招呼。春季,不少牲畜都下了崽,營地裏一片繁忙的景象。壺方部落成年男子幾乎全當了兵。雖然軍隊給他們定了隔三天休一天的製度,漢族士兵也輪流去幫忙,但壺方的老人和婦女仍不時發生有人累倒的事。李雪鱗對敵人極端凶殘,相反的另一個極端就是,對自己人非常護短。他可以在戰場上殺俘殺得血流成河,可以在襲擊蘇合人營地時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砍死女人和小孩,可一旦壺方族成了自己人,他總覺得對那些戰死的男子、勞累的婦孺有些歉疚。

“……快了。”李雪鱗望著遠處的地平線,冒出一句話。

張彪對師長習慣性的沒頭沒腦很感冒。皺了皺眉,問道:“什麼快了?”

“當然是我們走出草原的一天。隻要這場仗能打贏,南邊不出紕漏,我們翻身的日子就快到了。”

“此話當真!”雖然現在形勢確實不錯,就連當下這場戰役的勝利都幾乎是板上釘釘,但誰都沒想到師長居然樂觀到如此程度。

張彪知道,眼前這人雖然膽大妄為,但絕不說空話。

李雪鱗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老子說話什麼時候不算數了?不過在這之前還有個難關。”

“是因為南下的路上有蘇合人堵著?”

李雪鱗停下腳步,看著張彪,笑了。

“師長,難道我老張說錯了?可咱們要離開草原,不就得南下嘛!”在李雪鱗麵前總覺矮一頭的副師長被他這麼高深莫測地一笑,心裏直打鼓,說的話也有些底氣不足。

“沒錯。南下,我們自然要南下。可這南下的時機,大有講究啊!”

張彪心裏的鼓點又密了一陣。因為李雪鱗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卻投向了遙遠的西北方。

——————————————————————————

別說李雪鱗不把病歪歪的蘇合大軍看在眼裏,阿古拉到了這份上也不好意思真把自己當盆菜。現在這一萬士兵,別說和數量相當的敵軍交手,隻怕來個三四千騎兵一衝,就會像海灘上的沙土城堡一樣融化。

剩下的戰馬已經不到三千匹。這次突如其來的瘟疫對於人的傷害倒還能接受。也不算多,就死了兩千而已。但戰馬成批倒下,大多數馬背上長大的蘇合戰士都成了步兵。那兩條羅圈腿怎麼邁怎麼別扭。一天下來別說行軍八十裏,能走上三四十裏就算是拚了老命。

病馬的肉沒人敢吃。從沒有後勤概念的蘇合軍隻能宰殺看起來健康些的戰馬充饑。曾經可以橫行天下的蘇合騎兵漸漸退化成連方陣都不會排的步卒,阿古拉已經不敢再抱著打勝仗的希望,但就眼下的情況,恐怕想要逃命還得問問敵人答不答應。

兩條腿跑不過四條腿,這個道理他早年在帶隊追殺潰兵中不止一次驗證過,想不到自己也會有角色互換的一天。而把他玩弄於股掌之間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些在蘇合大軍麵前從來就撐不過兩次衝鋒的漢人和壺方人。

“魔鬼!敵人的主帥是個魔鬼!”阿古拉現在總算隱約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和敵人對戰爭的理解截然不同。對於他,對於幾乎所有蘇合將軍來說,戰爭就是麵對麵廝殺,比誰的兒郎更彪悍,誰的鬥誌更昂揚。但對敵人來說,為了勝利可以不擇手段。戰鬥不過是收個尾而已。

這場戰爭從他離開朝魯的大營就打響了。看起來敵人隻會躲在暗處偷襲,其實是蘇合軍隊自己放棄了主戰場以外的所有交鋒機會。

阿古拉揪著自己的頭發,在帳篷裏煩躁地走幾步,坐下,站起來走幾步,又坐下。他想把自己悟到的東西告訴兒子,甚至告訴特木爾也無妨。但蘇合族貧乏的詞彙和沒有邏輯可言的思維讓他不知從何說起。說敵人把偷襲也當成戰爭?廢話!誰不知道那是卑鄙無恥的弱者才用的伎倆。說敵人不是那麼看重最後的決戰?隻怕會被其他人當成瘋子。大戰當前,要是主將被濃痰堵了心,下麵不生事才有鬼了。

阿古拉突然想起,曾聽說南方的漢人有不少兵書。當時自己還年輕,和其他蘇合軍官一樣冷嘲熱諷——兵書?要是兵書有用,為什麼漢人每次都隻會逃命?隻要有戰馬,有弓箭,有狼牙棒,蘇合男兒就是天下無敵的勁旅。要什麼書呢!不識字照樣打勝仗。

可現在他不確定自己當初的觀點是否仍然正確。這場看不懂的戰爭已經顛覆了太多東西。相比之下他的信念和尊嚴實在是微不足道。下一個被摧毀的將是什麼?自己的軍隊,還是身後的遼東部族?

甚至是……

阿古拉甩甩頭,這不是他能把握的問題了。他,阿古拉,身為這支軍隊的主帥,眼前最關鍵的問題是怎麼打這場仗。

轉身逃跑?不,這個命令不但會送掉自己的性命,也沒人會遵從。就算大家都照著做了,敵人也不會善罷甘休。同樣的道理,丟卒保車的辦法也不用想了。

繼續打?這是條死胡同,還布滿了陷阱和埋伏,而且離那個悲慘的結局距離也不會太遠。敵人隻需要在他們認為恰當的時機給自己這支萬人大軍最後一擊……

不,阿古拉曾設想過還有一條路可走。那是稍有理智的軍官都會否決的計劃,但或許……用在當下卻是再恰當不過。

阿古拉將手伸進懷中,緊攥著薩滿給他的護符,堅實光滑的人骨像是預示著這支軍隊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