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攤牌(1 / 3)

“我發誓!這場戰爭永遠不會結束,直到我們殺光北方最後一個敵人!”朝魯對著軍官們咆哮時,眼睛是血紅的,嘶啞的嗓子也泛出帶著鐵味的血腥氣。

天氣已經漸漸炎熱起來,堆積的屍體開始散發出有機物腐敗特有的臭味。一具具刨土埋葬實在太費時間,蘇合士兵們開始用上了各種偷懶的辦法——亂葬坑、火化,或者直接扔進河裏。讓水流把這些昔日的戰友,今天的恥辱帶到自己看不見的地方去。

那是一個噩夢般的夜晚,以至於不少蘇合士兵都患上了輕重不等的失眠症,現在甚至連出外撒尿都要結伴而行。

那個夜晚,大約五千敵人搶在偵騎和哨兵跑回來報信前直接衝進了蘇合大軍的中心,遼東晃豁壇的大營。平時分散在各地遊牧,此時正集中起來準備南下的人馬遭受了致命打擊。敵軍先殺人,後放火,極其訓練有素,像是之前已經操練過了不止一遍。

他們趁著子時的夜色在營地中縱馬來回衝踏,將睡著士兵的帳篷掀翻,把人裹在裏麵。之後,外圍部隊舉著馬刀砍殺那些反應快,衝到空地上的蘇合人;其餘的襲營者則點著火把,在毛皮和粗布做的帳篷上縱火。連同裏麵的士兵一起烤成外焦內嫩的叫花雞。那火也放得極其有章法,若是從空中看,黑沉混亂的營地被畫出個血亮的大叉*,無論風向如何變,總會有地方延燒。

還有幾股人馬趁亂到蘇合大軍的馬群裏點上了那些會爆燃的疙瘩,將近十萬匹馬一哄而散。那些襲營的軍隊甚是惡毒,居然在馬群最外側點火,讓驚馬直衝大營。不說有多少人被稀裏糊塗踩成一團紅泥,直到現在仍有幾萬匹馬沒有找見。

等蘇合軍官們好不容易聚集起部下,準備反擊,襲營的陌生軍隊一聲呼哨,裹挾了大群軍馬,像來時那樣絕塵而去,毫不像蘇合士兵那樣流連於搶奪戰利品和割人頭。還大方地給朝魯可汗留下一場極具視覺衝擊力的展覽——被燒焦的、被踩爛的、被刀卸掉半個或一個腦袋的、被馬掛著一路拖一路掉零件的,零零總總,不一而足的屍體遍布半徑五裏範圍。重傷垂死的哀號又給這場死亡展覽添加了更加生動的多媒體元素。粗粗計算下,大營這邊剛聚起來的四萬大軍竟然死了有一萬兩千多人,還有四千徹底失去戰鬥力的重傷員。算上之前一個冬天的滅族慘劇和烏蘇裏江畔那三千亡魂,晃豁壇部這回是真真正正傷了元氣。

一些部族的首領見勢不妙,開始偷偷打起了小算盤。現在朝魯的命令已經很難得到不折不扣的執行,剛剛坐熱的汗位眼看著又晃蕩了起來。

朝魯自然知道這個該千刀萬剮的策展人是誰——問題是,敵人如何能一邊對付阿古拉的大軍,一邊還派出部隊來抄自己老窩。阿古拉能力並不平庸,早年更是以智勇雙全著稱,在朝魯父親的手下打了不少仗,幾乎都是有勝無敗。隻不過對付區區馬賊,好吧,就退一步,承認他們是具有相當實力的軍隊,那也不至於讓對方麵對數量相當的蘇合大軍還能如此悠哉,指哪打哪。

除非……除非……

“除非阿古拉這混蛋刻意放水!”朝魯咬著嘴唇,怨毒的眼神掃視著隱身於陰影裏的長老恩和,“當初他隻身匹馬逃回來就有問題。居然還要我三萬大軍!三萬?要是真給了他隻怕早就被送去當見麵禮了!”

恩和縮在陰影裏一動不動,從朝魯的角度看不到他臉上到底是什麼表情。

“我看在他過去立了不少戰功,又給了他整整八千人,連同他的老部下總共有一萬二千人北上!而他的敵人充其量不過一萬!各位,給你們一萬二千大軍,你們能不能把敵人殺潰?”

朝魯係的將領紛紛接著話茬表忠心:

“能,當然能!”

“別說敵人隻有一萬,就是有個四五萬照樣讓他們爛在地裏養草!”

“阿古拉到底在幹什麼,帶著大軍出去這麼些日子,敵人居然還有空分兵突襲!”

朝魯盯著恩和的方向,惡狠狠地一字一頓:“是啊,阿古拉到底在幹什麼!”

阿古拉什麼都幹了,又什麼都沒幹。他在心中預演了無數次這場戰役的走向,甚至已經悟出些敵人使用的手段——雖然他不知道“總體戰”和“遊擊戰”的概念——可要說應對方法,卻把他原本隻是斑白的頭發愁得像初雪後的草原。

雖說兵行險招,放了還有戰鬥力的兩千騎兵去直搗敵人老窩。可偏巧不巧,居然這毫發無傷的部隊是自己的兒子率領。聯想到那晚上兩個千人隊居然被毫發無傷地放了回來,久經戰陣的老將豈能不明白其中關竅。

他阿古拉知道自己被人硬扣了黑鍋,可小兵哪管那麼多。軍中的流言已經完全公開化,特木爾每次看向自己的眼神像是要噴出火來。總算蘇合軍隊等級森嚴,阿古拉在舊部中也素有威望,一些想來都不寒而栗的事這才沒有直接浮上台麵。

可這麼一支人心渙散、疲病交加的軍隊,如何去麵對狡猾又凶殘的敵人?阿古拉徹底失去了方向。

與阿古拉的彷徨相對,剛殺了個痛快,還順手牽了馬的一旅旅長李鐵蛋沒那麼多花花腸子。親人都死於去年春旱的他隻知道老天最大,師長第二大。李雪鱗讓他往東就往東,往西就往西。隻要沒喊停,他會一直走下去,哪怕前頭是萬丈懸崖,跨出去的腳也絕不收回來。這就是莊稼漢出身的旅長給軍中所有人的印象。

南下傳令的遊騎兵看了看身邊騎在馬上打瞌睡的士兵,忍不住道:“長官,你們出發到現在的十五天裏趕了有兩千六百多裏地,還打了一仗。要不要先歇歇?”

“不歇。師長讓俺快點趕回去,一刻都不能耽擱。”李鐵蛋縱貫整張臉的肉紅色傷疤隨著他說話一跳一跳,看起來十分猙獰,“掉隊的,都會自己回大營。俺這次劫了些蘇合人的馬,有四五千匹呢,可以換著騎,不礙事。”

遊騎急了。雖說他隻管傳達命令就好,可要是李鐵蛋領會錯了意思,把一支疲兵往敵人嘴裏送,他就算保得住性命也脫不了幹係:“馬匹能輪換,可人不是鐵打的。這樣子哪怕趕回大營了也打不成仗啊!”

“不礙事。”李鐵蛋執拗地重複道,“馬匹輪換,到了大營再休息。要是遇上敵人,不糾纏,跑!”

“這……倒也不是不可以。”遊騎勉強點點頭,“威脅大營的敵人馬匹不足,沒**換。多半跑不過你們。”

李鐵蛋臉上綻出笑容。隻是被那道傷疤一隔,給人的感覺隻剩下可怖:“這不就結了。俺們避開敵軍,盡快趕回去再休整。此處離大營隻有七百餘裏,抓緊點,三天走完!你來這兒花了多久?”

“算上今天,四天。”

“敵軍分兵時離大營也有七百餘裏。就算不能換馬,最快隻要五天就能找到俺們老家。”李鐵蛋憨實,但不代表他愚鈍。稍一盤算,已有了計較:“俺手頭去掉折損的、跑丟的,還有整四千,馬倒有一萬三。這樣,你回去報告師長,俺分三千人,每人四匹馬,現在開始晝夜不停強行軍,兩天內趕回大營!剩下這一千人稍後追上來。”

就算每人四匹馬輪換,兩天之內強行軍七百裏也是件難以想象的事。但比起四千人走上三天,現在正和時間賽跑的遼東軍更需要能救急的部隊。遊騎總算有些明白為什麼眼前這個看起來憨厚木訥,隻會刻板執行命令的軍官能從一介小兵爬到準將旅長的位子上。

“是,長官!”遊騎衝他敬了個禮,掉轉頭正要去追李雪鱗率領的主力,又被李鐵蛋叫住:

“等等,俺聽你說,師長想要離間蘇合人?”

“是,長官?”

“師長還讓黃旅長調虎離山,給蘇合頭人栽贓?”

“是,長官。”

李鐵蛋抬頭望天,這是他思考時的標準動作。過了一會兒,種了小半輩子地的準將決然道:“你去報告師長,俺這一千人暫時不歸隊。”

“長官?!”

“你別急。俺是這麼估摸的:要是師長想讓那兩千人被當成反叛,也得不讓人把機關拆穿。可要在草原上全殲一隊騎兵不容易啊,漏了幾個,這謊就不圓了。俺尋思,那些逃命的蘇合人要麼不回去複命,這是最好。要回去,就得往大營跑。草原上要截住他們挺難,不過在蘇合人家門口等著,一抓一個準。”

“長官!這太冒險了!”

“俺覺著還成。這附近有草場、有河川、有林子,俺們人少點分散行動,吃不了大虧。就這麼定了。俺古早聽村裏的先生說過那個什麼……將在外有所不受命的。師長那邊不差俺這一千人,倒是放在這兒能幫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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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鐵蛋,自作聰明!”李雪鱗聽了遊騎的報告,笑罵一句。李鐵蛋給人的第一感覺是憨實。但仔細看,那雙眼睛可活泛著。李雪鱗一直都很肯定他那適時出現的農民式狡黠。比如這次,不但發揮了主觀能動性,而且還替他這個師長查漏補缺。要說起來,這招伏筆挺有些劉鄧安坐大別山的意味,倒不失為一個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