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官員幾乎都被郡王殿下描述的美好景象打動了——政令通暢,不會有人頂牛,最多提提意見。雖說比起大夏那邊還是少了很多自由,卻遠比現在基層政府的亂象好太多了。而且從試點的成功經驗來看,推行全國應該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不過也有沒被花言巧語打動的人。李衍和胡濤雖然沒有像李雪鱗那樣做過邏輯訓練,也沒有見識過民主社會的樣子,卻依靠敏銳的思維,察覺出這份法案真正要命的地方。
中國傳統的倫常,基礎是二元結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間有著難以逾越的鴻溝。在政治上,就是貴族與平民的區別。原本二元結構也沒什麼太大的問題,但是無論李雪鱗有沒有清楚意識到,讓他對傳統倫常很不爽的關鍵在於,這個二元結構是縱向的,有上下。上麵的一方對下麵的擁有絕對權利,義務卻很少,也滯後。而且這個結構內部相當穩固。每年能通過科舉入仕的也不過百多個人,其餘空缺都內部消化了。要說這樣的社會結構是金字塔,還不完全準確。事實上,它是金字塔外加附近的沙漠。小老百姓都在平地上庸庸碌碌,而由皇帝、貴族和官僚構成的權力大廈高聳入雲。
李雪鱗倒沒想過這對人權有什麼危害,但是上層建築脫離社會基礎,下層群眾的素質又長期得不到提高,徘徊在低效生產上。這讓有誌於產業革命的郡王殿下非常不滿。
有趣的是,李雪鱗本人並沒想過要在《民權法案》中解決這個問題,結果竟然歪打正著了。而李衍和胡濤這兩位公爵,卻先他一步看出了其中的可能性。
《民權法案》最要命的地方在於,它徹底打破了二元的社會結構,所有人口都處在同一個平麵,雖然平麵上的地勢有高低,卻不存在台階。有資質、有意願的人可以付出努力往上走,也會因為懈惰滑下來。吃老本不是說一點都不管用,至少是沒法像大夏那樣作為長期飯票傳給子孫。這種社會,將把效率發揮到極致,幾乎是用鞭子抽著大家不斷努力、再努力。因為水漲船也高,這樣的攀登之路對於個體來說會隨著壽限而結束,對於整個群體來說卻永無止境。
而且這條路上沒有永遠的贏家。哪怕身為皇帝和貴族,要麼放棄權利,等著坐吃山空;要麼要參與到登山大軍裏,用實際成就為自己掙個相應的位子。換言之,在這種新體係裏,身為皇族和貴族是非常倒黴的。要麼受苦,要麼沒落,沒有第三條路可走。當大家都在努力往上遊走,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好吧,就算退一萬步,犧牲官僚階層,讓他們去參與優勝劣汰。但是皇族怎麼辦呢?在一個講實力和貢獻的社會,混吃等死就隻能是三等公民。難道要讓龍子龍孫去向普通老百姓低頭不成?就算渤海郡王這冒牌宗室肯答應,那些正牌的也絕不會同意。這份法案一旦實施,也就意味著正式向皇家宣戰。而在當下,皇室和國家是劃等號的。
當然,這對李雪鱗來說不是個問題。他想做的是事業,而不是家族產業。事業與產業的區別在於,一旦事業建立起來了,那就不是一個人或一個家族的私有物,它屬於全社會。哪怕是這份事業的創始人,如果不能勝任,照樣要退居二線,讓職業經理人來打理。生在80後,長在新世紀的郡王殿下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同時做開國皇帝和亡國之君很好玩嗎?紅朝太祖如果在第一屆政協時功成身退,也不至於給人類曆史留下笑話,讓文明古國蒙受恥辱。沒有亡國,那是運氣罷了。李雪鱗一向沒什麼彩票運,也從沒指望用運氣來挽救國家。
李雪鱗野心雖大,也不忌憚做暴君,卻不願意成為曆史上的昏君。他相信自己隻要繼續這麼神誌清醒、思路清楚,不至於做出什麼無可挽回的事。但要是哪天得了阿茲海默症,能有這麼個退出機製,對他本人來說也是件好事——歸根到底,李雪鱗來自一個連國家元首都有任期、要退休的時代。辛苦一輩子,最後倒在工作崗位上?不不不,這要麼是國家的不幸,要麼是他個人的不幸。還是算了吧。
追本溯源,郡王殿下想鼓搗產業革命也好,大張旗鼓折騰政改也好,其實都打著利己主義的小九九。這個年輕人本質上很懶惰。他理想中的工作狀態是:每次理出一個新攤子,隻要起個頭、布好線、找對人,然後就可以撒手不管,去整理下一個攤子了。在軍隊時就是這樣。隻要有機會,他總是喜歡把下屬推上一線。而等事情走上正軌,更是索性把軍隊的日常工作交給張彪他們去打理。
因此從他自己的角度來看,這份法案除了用來匹配產業革命,解決新興階層的權利訴求問題,其實更像是他本人的一份退休安排——老子辛苦一輩子,為革命付出那麼多,到時候也該享受享受。隻要有人能頂上,樂得放權回去周遊世界。
至於自己的子孫怎麼樣——看多了丁克族的李雪鱗才懶得操這份心。好好撫養、給他們提供機會,這就可以了。如果真是扶不起的阿鬥,那就像他自己說的,太太平平做個小老百姓最好。別像某個癡肥——或者說肥癡——的“書法家”那樣,整天拿著“我爺爺”招搖撞騙,變成全國人民的笑柄。連泡在福爾馬林裏的太祖也順帶著被鄙視一番。
看著李雪鱗若無其事的樣子,李衍這才猛然醒悟——當初連傻子都看得出來李雪鱗有意染指大位,為什麼這個咄咄逼人的軍閥居然肯立下重誓,絕不先向大夏發起進攻。敢情他早在一年多前就已經準備好了這手。《民權法案》一出,大夏的皇權將別無選擇。要麼喝下李雪鱗準備的慢性毒藥,在幾代人時間裏被渤海國超越並滲透,最終掀起革命,龍子龍孫成為過去式。要麼大家兵戎相見,拚全力將渤海滅國,把《民權法案》全麵禁絕,但這個方法的成功概率實在是小到要用電子隧道掃描顯微鏡才能看個大概。
無論哪一種做法,在當前的形勢下,都是這個年輕人所期望看到的。如果大夏主動興兵,更是會給李雪鱗奪權的口實。夏太祖鬧革命也不過才花了三四年時間。現在渤海王的實力比之當初的太祖還強出那麼點,他需要多少時間?
李衍看看胡濤,隻見代國公的目光也是驚懼又無奈,與自己一般無二。顯然也是想明白了這層。但事情至此,他們也已經無法可想。原本13世紀的時代的發展是如同牛車般慢吞吞,可以有足夠時間看看風頭,就算擋不住,也可以避開。這也是他們當初願意北投的原因。寧可在賊船裏做臥底,總好過讓李雪鱗橫行無忌。
賊船?現在兩位公爵算是想明白了。他們上的根本不是什麼賊船,而是子彈頭動車組。上麵搭載著時代發展的牛車,一路呼嘯著前行。別說看風頭、避風頭,能搭上車就算是燒了高香。留在下麵不肯上車的那些人,將會被徹底碾碎。
而動車組的司機——來自未來的渤海郡王正興高采烈地一路加速,壓根沒想過是不是該停車看一下軌道——對於既是司機又是扳道工的他來說,這也確實沒什麼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