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豈能與新聞劃等號。”汪嵐頂一句。
“登楚酒公司汙染嚴重也是文學?”龔安華不示弱。
“我們二審終審都沒有那麼高的水平,怎麼能怪小肖?”汪嵐看看肖雪,“她能想到影響合資?對了,你們的廣告把楚酒吹得比王昭君還美,就是有汙染也不該登。”
“你!還讓人說話嗎?”龔安華火了,“我沒怪小肖,有問題,出偏差,總得總結教訓......”他為無意中刺傷肖雪而懊惱。
“好了,打住。”張浩這時又抬起頭,“小題勿大作,美言暖三春,莫把問題搞複雜了。廖總,小廖!”他不滿地喊打呼嚕的廖新全,“下周一的編前會,你們把這兩件事分析分析,大家都長點見識。”
眾人魚貫而出。廖新全揉揉醉眼抹抹口水,與汪、孫都舒了口氣,因為編前會將把廣告部主任排在旁邊。龔安華冷視汪嵐,既為剛才的爭執更怨她揭了廣告有誤的短。接著,抱歉地向沒有起身的肖雪點點頭。
張浩擺手讓他們離去,繼續校訂夷水方言,這個事不大,但弄不好會鬧笑話。他摸摸拉雜胡子,搖搖酸疼的頸脖,再次對A市日報那篇“苦哉,編輯”的雜文發出感慨。
那雜文的大意是,報刊是盤磨,編輯是條驢。一拉上磨道蒙上眼睛,就得沒日沒夜地長工活慢慢磨。磨文章、磨屁股、磨性子。磨出寬容,容得下五湖四海,容得下三教九流。報刊是盤磨,總編是磨心,編輯是一麵受磨,總編是上下左右全方位受磨。
他捶捶背腰 ,難怪有人說 ,若要懲罰一個人,就叫他當總編。《夷水報》複刊時,市裏高度重視,讓宣傳部長沈玉英兼任社長總編。沈女士開始還管點事,頭三腳踢開後,便放手讓老趙和他兩人幹,自己這個總編還是副的,骨頭卻快磨碎了,老趙為啥還不回來呢,他在家就好了,那家夥拳打腳踢,不會像自己這麼作難。自己真的不是當帥的料,當家三天,豬羊都被人牽走了。老趙的直筒子他不怕,沈部長回來了呢?還有,電視台老陸的一定又要“刮幾”我是書呆子,隻能當師爺。
抬頭見肖雪還沒走,他老媽媽似的勸:“嗯,別背包袱。人情練達即文章,世事洞明皆學問。打起精神來,夷水要撤縣設市了,你才從石峰縣回來,應該意識到報社要打硬仗了。”
肖雪是個有才氣卻內向優柔的姑娘,跟自己的二兒子差不多大,他不忍心對她說重話。他桌上的玻璃板裏,夾著一篇遊武當山有感的散文,題目叫《登文當山》。此文曰:
武當山難攀 “文當山”更難登。那山上奇險勝景之處,有“古文寶庫” 、“今文博館” ,有“文聖宮”、“詩仙閣”和“理壇論殿”。沿途山道,不時地出現“語法岩”、“修辭洞”“美學曲徑”。一位飽經風霜,清瘦疲倦的老者自願為導遊,給我們釋疑解惑,指點迷津。從文學常識到寫作基礎訓練,從新聞學原理到消息、通訊、評論的采寫,乃至“於以”之區別,標點符號ABC,老者均循循善誘,誨人不倦。我們稍事貪玩散怠,他即苦口婆心或躬身先登。從老者身上,後來人不僅學到知識,而且悟出登山之竅,做人之道。采訪時,我們常感悟他的點化──搶消息如老鷹搏兔,拉通訊似春蠶吐絲,寫言論象燕泥築巢,搞攝影恰白鶴亮翅。出報時,我們耳邊常響著他那低沉的朗誦之聲:夫夷以近,則遊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誌者不能至也。
......
這篇散文是汪嵐和肖雪化名嵐雪所寫,刊登在省報《楚風》上。張浩抹開玻璃板上的稿紙,對這篇散文又掃了兩眼。汪嵐、肖雪都不是阿諛奉承之人,她們是從心裏敬他為導者。於是,他又開導肖雪:“人總是會跌跤的,摔了爬起來就好,況且,這次差錯也算不得什麼,主要責任在主任和值班總編。”
肖雪心亂如麻,煩怨外麵小王和小李的開心,內疚剛才汪嵐與龔安華的爭吵,對於張總的勸說更是羞愧難言。她一直低頭不語,坐在牆角沙發上絞著抹眼圈的手絹。
張浩不免心焦起來:“咋經不得一點事呢?這,還有那個趙京,這號隊伍咋能打硬仗。”說罷,隨手翻資料,擺弄一支破杆鋼筆。去年A市記者協會曾獎他一支英雄牌鋼筆,可能是支假英雄,常常不下水。手中的這支筆還是他由村小學調到電台時為能筆卷漢江潮特意買的,幾次摔扳,筆尖歪了筆杆破了,他纏上膠布依歪就歪蠻好使,隻是有時好掉墨。
肖雪克製著淚水,抬頭走到桌邊,把黑煙和眼鏡推給張總,慢騰騰地走出總編室。
嘈雜的編輯部此時少有的安寧,肖雪坐在裏邊卻極不平靜。此次錯誤錯在哪裏誤在何方?真的像謝書記龔安華所說的那樣嚴重麼?張總沒批評,趙社長回來了呢?還有,愛情問題、身份問題和世人的紅白眼,都在心中輪番動蕩。她拿出抽屜中一袋方便麵,早晨怕遲到買的,想吃見過了保質期,扔掉又有點舍不得。
“小肖,真舒坦,好安逸呀。”一個聲音打斷她。
“啊,是瑞姨。”來的是張浩的老伴瑞立秀。
“小龔通知速弄橘子,來了又不見人。”
“張總在隔壁哩。”肖雪想支走她,卻給她搬椅子。
“我不找他,也不坐。”老瑞打量屋子打量她,“小肖,你真叫人眼熱,長得俊有文化,耍筆杆好吃好玩還有人打砣,多瀟灑呀。”
“瑞姨,莫笑話。”
“笑話?哪像我們,先是掃大街,現在管書庫,整天上車下車,累髒不說還叫人瞧不起。你咋修這麼好的命。”說完抬抬手走了。
修這麼好的命?肖雪五味俱出,一下子湧出眼淚。你不願卻不得不做“命題作文”,想得頭昏腦漲,人們反說你舒適。你同別人一樣擔任務當責編,工資低身份低不說,同進印刷廠的人還嫉妒你攀高枝。也就在剛才,因不為差錯的差錯挨批評擔驚嚇,瑞姨還說你真讓人眼熱,做人咋這麼難呢。
她抹抹眼走出去。外走廊上,孫雲舟正在編輯部門口的小黑板前看什麼,便走到小孫身邊。
黑板上寫著:下班後到廣告部領橘子(包括抽用和不在編人員)。
肖雪的心又一沉,側眼看孫雲舟。孫雲舟這時臉上灰青,劍眉雙擰。她想了想自語似的問:“是不是屈宋園的橘子?你最近上那裏去過嗎?”
夷水有傳說歌:夷水縣,城南角,屈宋園就在那裏落。屈原宋玉楚大夫,《楚辭》《楚賦》絕調歌,生生死死為楚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