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也不願承認,當沈世堯說那句話的時候,她其實心跳得很快,以至於現在自己的臉上都仍有餘熱。
從浴室出來,陸路發現沈世堯已經不見了。
她愣了一下,走過去將他換下來的家居服收好,撥通了那個一直以來想要聯係卻無暇聯係的號碼。
清珂的聲音聽上去充滿畏懼和遲疑:“Lulu姐……”
陸路歎了聲氣,說:“我不是來找你興師問罪的,如果是,我不是會等到現在。我們見個麵吧,地方由你定。”
掛了電話,陸路簡單換了一套衣服,出門。
出租車是事先叫好的,臨出門,陸路還跟蔣阿姨討論好了晚上的菜色。她並不想花很多時間在處理這件事上,所以越快越好。
清珂說的那家會所她過去陪Cindy談合作時曾去過一次,比較偏僻,所以避人耳目。考慮到現在她的境況,她也就不計較從這裏過去起碼要花上一個小時的時間。
外麵的日頭很烈,酷暑八月,陽光晃得人頭昏眼花。陸路付好車資下車,又跟清珂打了個電話確定房間,這才徑自走上去樓去。
是三樓的最裏間,地方不大,卻古色古香。清珂今天照樣是“全副武裝”,寬簷帽黑超一樣不少。
“最近媒體跟得很緊……上次沈先生的事,樓裏有消息漏出去,雖然該打點好的已經打點好沒有留下證據,但還是有個別媒體緊咬不放,所以最近出門,我比較小心。”清珂的表情十分落寞,看上去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陸路剛想接話,清珂又說下去:“沈先生的事,我已經向他電話致歉。本來想賠償,但是他拒絕了。Cindy姐的意思是,為了避免更多麻煩,我不能去見沈先生,否則我一定會上門請求你們原諒的……”
沈世堯居然接過清珂的電話?這倒是他沒跟自己提過的,陸路一時怔忡,很久才回神:“我知道了。”
頓了頓,又神情凝重地看了清珂一眼:“其實我今天來,是有別的事想跟你確認……”
陸路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醞釀了很久,才重新開口:“你是不是……有藥物依賴?”
這件事,其實從很早以前,她答應沈世堯的求婚,陸亦航與清珂大吵,清珂被送進醫院洗胃時起,她便開始懷疑。而直到聽到沈世堯對她的描述,她更加肯定了這種可能性。
她之所以會這麼認為,是因為在美國時,她曾經接觸過許多跟那時的她同樣絕望的人。
他們當中有的慣性自我傷害,有的沉迷刺激性運動,還有的,跟她一樣有藥物依賴。
那並不是毒品,全是合法的藥物,因此也更容易得到,但那些過量的處方藥,對神經的損害卻非常大,足以令一個健康活潑的人迅速消瘦,精神恍惚,形容萎靡。
所以就當她多管閑事吧,陸路想,她想來跟她確認一下,如果是,她希望她就此打住。
陸路一動不動地盯著清珂,直到清珂的手開始發抖:“Lulu姐……”
見她這樣恐懼,陸路覺得心痛,但更多是無奈:“再一次,如果我想告訴媒體,我不會約你見麵。”
“那……”
“我希望你慢慢改掉,”陸路沉吟片刻,繼續道,“不論你信不信,我曾經也無數次想過死,也試圖死過,但後來,我撐過來了,不是為了別人,而是自己……你不要因為陸亦航,把自己毀掉。”
說到這裏,陸路自嘲地笑了一下:“或許我是最沒有資格說這句話的人,但我希望你知道,我和他之間的一切,真的在很早之前就已經結束了。你不必因為我的存在而感到不快樂,未來我不會出現在你們的生活裏,這一點,你可以完全放心。”
從會所出來,離晚飯還有一段時間。陸路想了想,叫出租車師傅送自己去了商場。
那件原本順眼的印著卡通的家居服,她下午再看的時候,竟開始覺得別扭。也是,本就應該讓他穿自己喜歡的睡袍。
畢竟,她憑著自己的喜好去改變沈世堯的習慣,本來就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
因為他們並不是普通的夫妻。
男裝在六樓,買好衣服,陸路乘電梯下樓。沒想到電梯門快要關上的時候,卻有一雙手,忽然按住閉合到一半的大門:“稍等,多謝!”
陸路原本垂著頭,並沒太在意,等來人進來,電梯門再度關上,她漫不經心地抬頭,便忽然變了臉色。
她怎麼也不會想到,會在這樣的場合,重遇費南雪。
這是室內,唯一能用以逃避彼此視線的墨鏡收了起來,便隻能四目相對。
沉默了很久,費南雪先開口問她:“幾樓?”
陸路這才想起忘記按樓層,怔怔道:“一樓。”
費南雪按過一層,又按下二層,這才縮回手,一言不發地站在角落。
“你很幸運。”電梯下了兩層,費南雪忽然開口。
陸路望著她,一時竟分辯不清,她的語氣是真心,還是嘲諷。
或者二者都有。
“我說,你很幸運,擁有一個不僅愛你,還有能力維護你的男人。”費南雪抬起下巴,打量她,臉上是高傲的笑。
陸路的臉上依然沒什麼表情,許久,才冷冷地答道:“謝謝。”
“不客氣。所以挨那一杯酒,我心服口服……祝你一直都這麼幸運,”臨出電梯,費南雪回頭輕掃了一眼陸路隆起的腹部,“陸小姐。”
電梯再度打開,隨後關上。
四周又恢複到最初的安靜,陸路發覺自己拎著購物袋的手居然有些出汗。
和這個女人見麵,是她始料未及的。曾經她以為她是個非常驕傲堅硬的人,但在最後那刻,她回頭的那刻,她竟然在她眼中讀到了完全不像會屬於費南雪的悲傷情緒。
一瞬間,她恍然大悟,眾生皆苦,每個人都在屬於自己的那片海域中垂死掙紮,尋求引渡。
而沈世堯……陸路想,不論如何,在費南雪的事上,他永遠是帶她脫離苦海的人。
永遠是。
回去的一路,陸路都在猶豫,是否將新買的睡袍給沈世堯。
如果說在遇見費南雪之前,她還堅定地想要換走那一套家居服的話,現在的她,更多的是在掙紮,是否要這樣做。
電話響時,她正走神,還是司機提醒她,才接聽。好在沈世堯的聲音聽上去非常平和,仿佛已經遺忘了下午洗頭時兩人之間的微妙:“你現在在哪裏?事情辦完了麼。”
“辦完了。”陸路看了一眼手中的購物袋,不禁蹙眉,“你已經回去了嗎?”
“還沒,在那之前,我想和你去個地方。”
沈世堯報了個地址,陸路聽罷,手一抖,手機滾落在地。
她以為自己幻聽。
眼淚一下子湧出眼眶,她邊擦,邊低頭摸索掉在地上的手機。
好不容易撿起來,那邊傳來沈世堯焦急的聲音:“喂?喂!喂……你怎麼了?……”
“沒什麼,”陸路擦幹眼淚,盡量綻露出笑容,然而聲音中的顫抖卻出賣了她,“你等我,等我……我馬上過去,等我……”
多少年了,陸路曾以為,她永遠沒辦法再回到那個家。
起初是宋清遠不讓她回去,把她送得那麼遠,便意味著不想見到她,她懂,也知道宋清遠做得到。
而等到後來,宋清遠換了房子搬出去,她再回國,卻也發現,自己仍是回不去。
放不下過往,便無法相對。
舊房子裏那些歲月留下的蛛絲馬跡,無一不昭示,她失去的究竟是什麼。
也曾一個人傻傻地蹲在上鎖的大門外偷偷飲泣,抬起頭,才發現院子裏那棵最喜歡的紫薇花樹已枯死。
時光如流水,把生命中最重要最好的部分一一帶走,她想留都留不住。
出租車停下的時候,陸路仍深陷在回憶中,直到師傅不耐煩地按了幾聲喇叭,她才回神,付了錢下車。
她注意到,大門的鎖是新換的。
還有空置了太久長滿荒草的草坪,也已經被人修剪過。
死去的紫薇花樹被挖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種上的樹苗,她辨不清品種,卻也可以想象三五年後,它亭亭如蓋的模樣。
房門洞開著,她小心翼翼地走進去,便看見沈世堯坐在大廳的沙發上發呆。
她叫了他一聲,他沒回頭,她便又叫了一聲。
這一次,沈世堯終於回頭對她微笑:“你來了。”
她站在那裏不說話。
沈世堯起身,走近她:“這棟房子,我費了點心思,買過來了。”
他不說,她也知道,因為陸亦航不會那麼容易鬆口。
但她現在不好奇這個,她想知道是是別的:“為什麼突然買下這裏?”
沈世堯看著她的眼睛,眼中的感傷和溫柔一樣濃:“我知道這裏對你很重要,所以如果你願意的話,等孩子生下來以後,你和他可以住在這裏。當然,如果你不想撫養這個孩子,也可以把他交給我,你一個人住。等你想見他的時候,我再送他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