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句,兩人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陸路注意到丁辰左手中指上的戒指。
“這是?”她驚訝。
“啊,這個……”丁辰微笑,“其實約你出來,是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訴你,我戀愛了。”
“……是什麼樣的人?”
“我想想啊,”丁辰托腮沉思片刻,“一個溫暖的,不會互相傷害的人。”
不知幸運還是不幸,人這一生,永遠無法踏入同一條河流。
一朝放棄,便是一世放棄。
丁辰想,從前每次和杜鳴笙說“再見”,她都以為是放棄了,可那時的她其實並不清楚自己告別的是什麼,但這一次,她卻明明白白地知道。
知道,卻仍咬著牙,流著淚,鬆開了手。
從此她就是一個大人了。
會談大人的戀愛,會擁有一個家庭,然後,還會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
如果說世上的幸福大抵相同的話,那麼它們之間的差異,大概便是彼此的底色。
那些經過無數次塗塗抹抹,成為一幅幸福畫作前的,最初的顏色。
屬於遺憾的顏色。
“丁丁,你要幸福。”
“嗯。”
“丁丁,你一定要幸福啊。”陸路擦了擦眼淚。
丁辰“噗嗤”一下笑出來,笑中帶淚:“我知道啦,倒是你,聽我一句話,如果真和沈世堯相愛的話,就不要彼此傷害。人生苦短啊。”
正因為人生苦短,所以大家才拚命追逐幸福。
陸路是在回程的出租車上接到宋清遠的電話的,距離她離開清珂的靈堂,已經四小時又十七分。
天已經黑透。
當她聽到那個消息時,她的表情呆呆的,是下意識看了看表,然後示意司機調頭。
然而司機卻以驚訝的眼神打量她:“小姐,你怎麼哭了?沒事吧?”
她哭了?她竟然沒有發覺。
伸手摸了摸,才意識到自己的臉上全是淚水。
她隻覺得自己的腦子昏昏沉沉的,想了很久,才記起應該給沈世堯打個電話,因為她又得耽誤回去的時間了。
電話裏,她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沒有告訴他這個消息。
她當然要對他說,隻是不是現在。
顫抖著將醫院的名字重新向司機報了一次,陸路緩緩閉上眼,縮在後座的角落。
這座城市又是初春了,時間走得真快,仿佛一睜眼一閉眼之間,已過去小半生。
在過去的歲月裏,她總覺得,是陸亦航虧欠她許多。
但到了眼下,似乎這點虧欠,也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下車時,她一直麻木地掏錢,多數了好幾張,也渾然不知。等司機發現叫她,她已經跑得無影無蹤。
走廊裏很靜,她坐在手術室外,看著那個亮著的紅色指示燈,覺得自己大概在做夢。
還是一場噩夢。
她狠狠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想證明自己是對的,卻因此痛得顫抖。
原來不是夢。
原來他真的就在門的那一端,躺在冰冷的手術台上,徘徊於在生死之間。
她忽然覺得好冷,伸手抱住自己,終於忍不住哽咽。
據說宋清遠正在趕來的路上,等載著她的那班飛機降落,他的手術大概也已經結束。
那麼,這是不是意味著,在他生死攸關的時刻,能陪著他的人,竟隻有一個她。
而他們,卻早已沒什麼相幹。
就在這瞬間,她漸漸明白了屬於他的孤獨。
永遠被旁人推著走的他,看似哪裏都是方向,但其實每個方向,都不屬於他。
他永遠,都隻有自己一個人。
而對於這樣的他,她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陸亦航,我後悔愛過你。”
她為這句話感到悔恨。
過去的她,總以為是他帶走了屬於自己的幸福,但現在,她恍然大悟,原來是她剝奪了他最後的希望。
被她真心愛過這件事,大概被他當做了人生中最好的事。
但她卻無情地推翻了它。
難怪他再無留戀,一意孤行地撞向防護欄。
陸路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悲傷如同海嘯,翻攪著倒流的眼淚,直至把心都淹沒。
恍惚間,她看見手術室的紅色指示燈熄滅,門被推開。
無數光線從那門縫中透出,她慌忙站起來,聲音幹幹的:“醫生,我是陸亦航的妹妹。他……還好嗎?”
二十四小時後,寂靜的病房內,陸路終於見到那個人。
距離她們上一次相對,已時隔六年。
“長大的你果然比那時還要漂亮,”宋清遠坐在沙發的角落,優雅地對她微笑,“聽說你已經結婚做了媽媽……時間真快啊。”
陸路將頭偏開,不看她。
這個女人,她曾那麼恨,恨入骨髓,卻也從沒有想過,要報複她。
除了她堅信的冤冤相報何時了,還有她最後對自己說的那句話:“因為你的爸爸,也是我愛的人。”
她明明可以將自己如螻蟻般碾碎,卻沒有。因為對她爸爸的愛,她甚至婦人之仁地給她留了一條生路,送她離開。
陸路知道,她所做的一切並不值得她感激,但卻偶爾令她遲疑。
宋清遠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隔著年月深深,她已看不真切。
但越是看不清,越是不敢輕舉妄動。
甚至連與她相視,也需要十萬分的勇氣與謹慎。
“你知道嗎?”見陸路不回應自己,宋清遠也不惱,換了個姿勢,麵向她的背影,“我一直無法相信,他已經死了。別看我是學醫出身,但對於腦死亡這件事,我至今仍覺得不可思議。明明還有體溫,也還會心跳,甚至能夠生長出新的胡須,怎麼就死掉了呢?如果他車毀人亡,屍骨無存,或許我更能夠接受吧。”
“不要說的你好像很愛他,很關心他一樣……別忘了,他隻是你報複爸爸的工具罷了。”陸路咬牙。
“要知道,對於人類來講,控製自己的感情是一件非常難的事,否則現在你也不會有機會站在這裏,對我說這些話。”宋清遠莞爾。
陸路被她的話震住,不禁偏頭,用眼角的餘光打量她,她這才發現,六年後的宋清遠竟清瘦得厲害,兩頰凹陷。
“你……憔悴了很多。”陸路有些愣怔,怎麼都無法將她跟六年前那個意氣風發、心狠手辣的女人聯係在一起。
“時間不會放過任何人,”她眯起眼,好像並不在意她的話,“你隻需要告訴我,他的葬禮你會來參加嗎?”
“我會的……以妹妹身份。”
對於這個答案,她似乎略感驚訝,卻仍是點頭:“葬禮在一周後舉行。正好,那之前我也有些東西要給你。”
末了,宋清遠又抬頭,對她笑了笑:“對了,代我問候你先生和孩子好,雖然我知道你不稀罕,不過就讓我這個壞繼母趁機裝模作樣一回吧,反正我的時間……也不多了。”
她的時間也不多了?這是什麼意思?
從醫院走出來的一路,陸路滿腹疑問,臉色隨之變得凝重。
沈世堯的車一直等在樓下。
見到她,他連忙下車,為她打開車門。
初春夜晚料峭的寒風令她凍得直哆嗦,沈世堯一把將她摟入懷中,過了很久,才湊在她耳畔,輕輕開口:“事情處理得……還順利嗎?”
“嗯,”她點點頭,忽然有些鼻酸,“她說,葬禮在一周後。”
“我陪你去。”
“好。”
“沈世堯,”她抬起頭,聲音在濕冷的空氣中顯得那樣單薄,“我可以為別的男人流一次眼淚嗎?”
沈世堯一怔,旋即微笑:“我這麼大方的男人,給你三次額度怎麼樣?”
陸路噗嗤一聲笑了,晶瑩的淚水順著臉頰緩緩淌下來。
喂,陸亦航,你聽見了嗎?她在心裏默默地說,這是我倒數第三次為你流眼淚。從前愛你的時候,從沒有了解過你。而對你的了解,竟然要等到你離開之後。
那時總覺得自己愛過一個壞人,但最後才發現,你或許不是一個壞人,卻一定是個寂寞的人。
要是天上不那麼寂寞,就好了。
她仰頭,頭頂是蒼藍色的天空,幾顆星星如碎鑽般,安靜地在其間閃爍。
那是來自億萬光年前的溫柔,她擦幹眼淚,盡力微笑,如果它們能把她的話傳達給住在天上的他,就好了。
陸亦航的葬禮開始前,陸路按照宋清遠給的地址,去了她暫住的酒店。
因為她說,有東西一定要交給她。
她在醫院時似乎也這麼說過,陸路原本並沒有放在心上。但前一天,宋清遠竟然提前給她打了電話,與她約定時間。
“你一定要來。”她的語氣不容拒絕。
她滿心疑惑,跟沈世堯討論後,沈世堯說:“那我送你。你進去,我在門口等你,要是她敢欺負你,我立刻踹門進去打暈她。”
她被他煞有介事的模樣逗笑,疑慮漸漸煙消雲散。
敲門之前,陸路還是緊張地看了身旁的沈世堯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