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泛黃的球

從某種角度來說,我應該是一個南美人。南美人有兩大特征,一是喜歡寫小說,二是中意踢足球。由此看來,我是生錯了地方。

少年時我們曾在酷暑的正午去水泥地上,去廢棄的爐渣場上踢球,膠鞋底都快被烤化了,一張張黝黑的臉,一個個迫切的湧向水龍頭的頑劣之猴。想來真是發瘋。那溫度幾乎會令人窒息。可我們仍然要踢球。即使世界崩潰,我們也要奮勇射門。

十二三歲那年,我們工廠的孩子們組了個球隊,每人帶著幾塊錢,浩浩蕩蕩地去縣城比賽,我們約好和縣城最好的重點中學的球隊幹上一場,比賽的地點在每個縣城都會有的那種中心體育場,沙地,再加上幾叢野草,放幾個木框就當球門了。那天我們差點造成交通堵塞,圍觀的人群裏三層外三層。誰說中國足球沒基礎?我們隻是不信任那些當權派罷了。

我們唱著歌彪悍的離去,來自山穀工廠的混孩子們,戰勝了縣城最光鮮的少年。你說這是多麼刺激的一件事情!沒人知道少年的熱血,是如何奔騰的向前。

我們當然是來自野球的國度。馬拉多納成為球王後的回憶是:他感激他那貧窮的父親在他年少時給他買了一個小小的紅皮球,他日夜操練下,終成大器。可這隻是奇跡罷了。什麼是奇跡呢?就是無法複製,無法翻版的事情。比如我。我的父親也給我在年少時買了一個小小的紅皮球,可我卻最終隻是成了一個社區級球隊的前鋒。

你能看出兩者之間的差別嗎?

所以,人們喜歡用一些莫名其妙的結論來鼓舞自己向前,這就好像抽風一般的不講道理。人人都有自己的天地,不要強求別人的活法,也不要沮喪自己的前方。

那個紅皮球給了我很多溫馨的回憶。我曾將它藏在教室後麵的掃把堆裏,或者是爐渣場的暗水溝裏,每個小夥伴都知道這個消息,放學鈴一響,所有男生都瘋狂地湧向爐渣場,硝煙彌漫,鬥誌昂揚。我還記得那幾個踢得不錯的孩子。有一個後來好像來了北京,進入了IT行業。當年他可是朵奇葩啊。標準的梅西式打法。速度極快,身體硬朗,無論是過人還是打門,都極端的爺們。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京城的IT行業可不是那麼好混的。他在那時就讓我明白了天賦的含義。我明白足球也是講究天賦的,起碼他的天賦就令我望塵莫及。天賦是不可解釋的。有些人天生平衡感很好,有些人天生節奏感很好,你無法說清楚這是為什麼。可惜我們的教育從來就不是因人施教。你或許是一個天才鼓手,可是你一輩子或許都沒有摸過鼓槌。你或許是一個神奇的畫家,可惜你竟然成了一個廚子。命運的軌跡就是如此的詭異。

當然,不是每個天賦都有可能成就。但我熱愛那些曆經追求或許無能為力最後仍能將其延伸為興趣的人。你仍然可以是一個廚子,可是你對美術的欣賞能力會使得你炒的菜更加鮮豔,你可以是一個平凡的司機,可是你在回家夕陽下,你能高傲地哼唱帕瓦羅蒂。

天賦不可違背,但也無須較真。我們必須學會享受自己的天賦,作為一個人,隻有在發揮自己的天賦,並與之渾然一體的時候,才是最美的時候。那時天門為你開啟,曙光為你綻放。一個成熟的人,應該懂得善用自己的天賦,也應該學會欣賞別人的天賦。或許我們不能唯獨吊死在天賦那棵樹上。因為有時,它還需要命運。

印象中還有一個踢中場的孩子,名字叫什麼治國,是王治國還是李治國,我已經不記得了。他的分球,他的盤帶都非常出色,大局觀極好,又高又瘦,宛如早期的克魯伊夫,小小年紀,就頗有神采。他的父親很早就死了,母親又改嫁,他隻好和他的奶奶住在一起。他熱愛足球以及賭博。十五六歲那年他終於成為了一個無人約束的頑劣少年,初中還沒有讀完他就退學了,穿著很便宜的西裝出去混江湖,就好像北野武《壞孩子的天空》中的場景,逐漸便聽說他砍人了,聽說他立碼頭了,起初還能看見他偶爾出現在球場的身影,脫了西裝挽起褲腿,照樣是那個神采飛揚的少年。混江湖一般是出去混的,沒人會在居家四周混。在外麵有名聲才牛。在家裏鬧騰的反倒沒出息。後來聽說他去了廣東,再後來聽說他真的成了混混。

我的感受是:巨星的隕落想必也不過如此。

如果他出生在法國、意大利抑或是荷蘭,或許他的人生軌跡會改寫。哪怕是大連,他也應該不致如此。他的天賦令人驚歎。他是不折不扣的少年偶像。他幾乎高出我們所有人一大截。可是他最後成了一個混混,還是一個失敗的混混。他會浪子回頭嗎?他會真正的知曉人生嗎?沒有人知道。無聊時我還曾琢磨,一個大局觀極好的中場球員理應在黑道上也能呼風喚雨吧。可惜事實不是這樣。

生活遠比足球複雜。多少才子都是死於生活,多少天賦都是溺於瑣碎。他人的命運在留給我們感歎的同時,是否還能指引一些自己的方向呢?唏噓之外,還應有些許領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