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生命

起了一個很宏大的名字,卻並不是想寫一篇很宏大的文章。隻是有一些感慨。關於生命,也關於生活。我是一個習慣腦子裏冒出點什麼最終都要訴諸文字的人,憋在肚子裏不說裝深沉,抑或是得過且過的就此忘卻,不是我的風格。

我並不十分確定要寫什麼。但首先我想講一個人,講關於這個人的故事。

赫拉巴爾,捷克作家。最近我在看他的書。他出生於1914年,據說他的生父是個士兵,可他從來未曾見過他的生父,因為在他出生前他的生父便迷上了另外一個女人離開了。三歲那年他的母親另嫁,養父是一個啤酒廠的廠長。他的童年想必並不是非常如意。他的學習成績起初也不好,中學留過兩級。後來,他考上了法學院,甚至讀到了博士,可二十五歲那年,納粹德國占領了捷克。他隻好中斷學業,回到了家鄉。

他先後當過公證處的小幹事、小倉庫的保管員、在火車站當過小工鋪枕木、敲碎石,還當過火車調度員、推銷員。他喜歡寫作,創作了很多作品,但因時局所限,始終沒有發表。

在他三十五歲那年,他主動離開了城裏一套四居室的房間,離開了城市優越的生活,搬到了郊區一個破舊的貧民區居住,那是一個由廢棄車間所改造的大雜院。那裏牆壁破落,廁所和洗浴間都沒有,就連洗漱用水都需要提著桶去外麵打。他的鄰居均是一些沒有文化但熱愛生活充滿激情的底層人群。他在這個雜院裏一住就是二十年。

他曾說,隻有理解他人,才可能理解自己。生活,在任何地方都要不惜任何代價地參與生活。

他還說,對我來說職業並不重要,既然別人能在鋼鐵廠生活,為什麼我不能呢?

三十八歲那年,他在鋼鐵廠工作時受了重傷,兩年後,他去了一個廢紙回收站當打包員,一個熱愛文字、熱愛寫作的人整天負責和廢紙堆打交道。我不知道他會是怎樣的心情。一個造字的人去毀字,需要勇氣和合理的心態。否則,那將是無以為繼的。

他從年輕時就熱愛創作,寫過很多小說,然而這些小說的命運大多數均是鎖在自己的抽屜中了事。然而他一直在寫,不為人知地寫,一往無前地寫。直到他的第一本書《底層的珍珠》正式出版那年,他已經四十九歲了。

在五十歲之後,他暴得大名,得過無數獎項,無論國內還是國外的。然而他所有的親戚都相繼先他去世。他終生沒有子女。1997年的春天,當朋友們張羅給他過八十四歲生日的時候,他說,我已經做了我該做的一切,那麼,我還待在這裏幹嗎呢?如今,一切都已經無所謂了——兩天後,他從醫院五樓的窗口墜下了。

這就是赫拉巴爾的一生。牛氣的一生。無可匹敵的一生。令人癲狂的一生。

讓我們試著來分析他的命運:他的童年是不幸的,他甚至不曾見過他的生父,一個脆弱的生命首先便在這一關便卡住了。隨後他終於考上了法學院,一個名牌大學的法學博士在一個和平時代完全能過上上流社會的生活,然而時代改變了,戰爭爆發了,他隻有回到家鄉。一般人的理想或許就此凋零。

三十五歲對於任何一個男人來說,都是一個需要安身立命的年齡,然而他主動選擇了去往底層生活,一住就是二十年。人生最豐富的年華,與物質絕緣。

近五十歲時他的第一部小說才發表。這麼多年,是什麼在支撐他寫作?讓他如此決絕的自信,並坦然?是什麼?!

他甚至自己選擇了死亡,包括死亡的方式與時間。這簡直就是神的一生。

我很喜歡讀傳記。他人的生命時常令我遐想。因為沒有人能夠選擇自己生存的時代,也沒有人能預知自己未來的人生。看一個生命一步一步地走到最後,何時精彩,何時沉淪,一目了然。大幕拉開,大幕合上,一個人一生,就結束了。

我等仍然行在路上的人,怎能無動於衷?

生活是極其具體的,然而時光給人的感受又是如此的抽象。在迷失中尋求答案與在困惑中尋求答案都注定會是失敗。迷失隻會導致沉淪,而困惑則會引發“空”。我們習慣在自我的世界中尋求解決方式,然而自我所引發的局限性又會使得局麵更加複雜。因為我們大多數人永遠隻能看到現在,永遠隻能看到眼前。

很少有人能看到自己的一生。有些悲劇是注定的,因為視野,也因為個性。

智慧是什麼?智慧不是配鑰匙,也不是修螺絲刀。它應該是一個人與時間相濡以沫的方式。它飛逝如電,你我行動如蟻。坐在馬桶上時,我時常會盯著一隻螞蟻發呆,它沿著邊線爬一會兒,忽然調頭,忽然停住,忽然拐彎,誰給它的啟示?還是它自己在抽風?那廣闊的地板磚的盡頭可否會有它的洞口?它看不到。它當然看不到。

因為它是一隻螞蟻。它隻是一隻螞蟻。